叶底花 作品

妈妈的味道

妈妈的味道

安子墨渐渐的,不再对那双牵他离开的手有所期待了。他和安辰深在福利院呆的挺惬意。学校里的人虽然没有刚开始看到他那样大惊小怪,但他们茶馀饭后聊的八卦中安子墨脸上的胎记仍然是他们为数不多的笑料之一。

他经历过各种明里暗里的嘲讽和鄙视,遭遇过各种不怀好意的恶意谩骂之后竟也习惯了自己在学校里独来独往的学习生活。他每天把自己装进书籍的海洋里,他在学校的图书角废寝忘食,他在那个角落看到了外面的大千世界,看到了历史的底蕴,看到了遐想的未来。他甚至去到了外太空,逛了银河系。

他在月球上跳高,在火箭上洗澡,在每一篇优秀的诗歌里领略词句的魅力。他会把每天自己看到的课外书的内容原封不动的说给安辰深听。他虽然听不懂,但每次都瞪圆了眼睛张着嘴巴,流着求知的口水听的很认真。

安子墨很喜欢他愚蠢的求知欲,他很捧场,每一次他一说完,安辰深就会卖力的拍手叫好。这使得自己在他面前有了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有时,他也会故意考他,就是为了听他理直气壮的说“不知道!”

这时,他鄙夷的“傻子!”一定会如约而至。安辰深又乐呵呵的咧着嘴笑。

他还是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但是写安子墨的名字写的却越来越好,这让他觉得有些神奇。他试过教他写福利院其他人的名字,包括很简单的名字他都不会写。唯独对安子墨三个字谨记於心。

在安子墨有限的耐心下,他学会了写数字,学会了简单的算术,学会了说自己的名字。每次安子墨问他叫什么他都能答出来,让他写自己的名字时他总是写的安子墨,这让他束手无策。

他教会了安辰深尿尿要去厕所,或者叫他,不能拉裤子上。但他始终教不会安辰深洗澡,他只是像只放进水里的鸭子一样对着喷头手舞足蹈的叫个不停,却从来没有动手要洗的意思。每次安子墨都会被他气的半死,说出,“你这个傻子!你这个智障!”

他依旧是咧着嘴乐呵呵。直到有一天,院长居然破天荒的把安辰深安排在他那栋楼,还是他的上铺。安辰深那一晚激动的抱着他死活不肯睡他的上铺。这可难坏了胖胖的护工方小红。

她一晚上用尖锐的嗓门苦口婆心的劝安辰深睡他自己的床却遭到他无情的拒绝,不仅如此,安辰深还拿出了他惯用的杀手鐧。眨巴着一双楚楚可怜的蓝眼睛,撒娇的叫着她妈妈。这让一向雷厉风行的方小红楞住了,顷刻间,她的眼眶开始变红,豆大的泪滴从她眼眶掉落,滴在她的手背上,衣服上。

安子墨和安辰深都吓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强壮的方小红哭,她永远都在忙前忙后,急躁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一边干活一边自言自语的唠叨。抱怨这个吃饭掉了一地,抱怨那个袜子衣服乱扔。他每次听的最多的都是方小红尖锐刺耳的声音,每天像只蚊子一样在他耳边嗡嗡嗡的永不停歇。

他赶忙叫安辰深回到自己的床上,他这会倒是老实,看到方小红猝不及防的掉眼泪立马撅着嘴乖乖的爬到了上铺。上去之前还不忘和她说声,“妈妈,对不起!”

他不说还好,一说完对不起她哭的更厉害了,眼泪不断线的往下流,流到她姜黄色的外套上都湿了一片。这下俩人彻底怔住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识趣的盖上被子闭上眼睛睡觉。

安子墨不知道她在床前坐了多久,他只知道上铺的安辰深开始四仰八叉的打起了细微的鼾声。他眯着眼睛一直没有睡着。过了许久,哭泣声渐渐消失,只有时有时无的擤鼻子的声音。他感觉到方小红粗重的手掌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最后停在了脸上的那片胎记上。紧接着,他感觉到自己胎记上传来湿润的声音。她亲了一口自己的胎记。

他不敢睁开眼睛,虽然方小红的手掌像食堂引火的锯末一般粗糙,摸在他脸上甚至有些疼。她的嘴唇也很厚,他甚至还闻到了她满嘴的大葱味。她是北方人,每次吃饭都离不开大葱,大蒜,这些重口味的东西。但他第一次感觉到来自一个女人对他的抚摸,那个晚安吻很像他梦寐以求了很久的东西,那个吻有妈妈的味道。

她亲完自己以后又站在安辰深边上,她站了有一会,安子墨也听见了同样湿润的声音。她也吻了安辰深,但她吻了安辰深以后又开始抽泣了,过了片刻,她终於捂着嘴巴离开了安子墨的卧室。

他睁开错愕的眼睛坐了起来,看着方小红背着他站在走廊里不停的抹眼泪。方小红照顾他这么久,那是第一次他从方小红身上看到了妈妈的影子。以前只是那个啰嗦又麻烦的护工。他摸着自己的胎记楞了半天。他理解了那些孩子每天声嘶力竭的哭闹,就是为了护工怀里的温柔乡。他不再嫌弃那些哭声心烦,他只觉得可怜。

直到第二天,院长看见方小红红肿的眼睛时,安子墨才知道,昨天她无声的眼泪到底是为了什么,就是因为安辰深的一句“妈妈!”

他们正常的孩子从来不叫护工妈妈,大多数都是称呼阿姨,要么就是直接说话,没有称呼。她很久没有听见别人叫她“妈妈!”上一次听见这个称呼还是6年前。

那时候,她有两个儿子,一个5岁,一个7岁。她的第一个孩子死於校车的车祸,发现时她儿子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她还沈浸在悲伤的情绪中无法自拔时第二个儿子因为和其他孩子游泳不幸又溺水身亡。短短一年的时间,老天收走了她两个儿子的生命。她悲痛欲绝,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她瘦过一段时间,就是在她两个儿子离开后的那两年,她甚至一度瘦到了80斤。

那时候的她不知道饥饿是什么感觉,她只是天天悲伤,有时候恨不得一头撞死。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看见了福利院的招聘。看见了在院子里奔跑嬉闹的孩子们。就像看到了她死去的两个儿子在她面前快活的奔跑打闹。於是,她抹掉了眼泪一脚踏进了福利院,结果这一脚踏进来就是一辈子。直到现在,她还在那所福利院。不管护工更新换代了多少批,只有她一直在自己岗位上一边照顾那些孤儿一边絮絮叨叨的抱怨。

有一次安子墨回去福利院看她们的时候她仍在那里。只不过她老了,也瘦了,甚至连眼睛都昏花了。她说要在福利院干到生命的最后一天。

安辰深像是知道了“妈妈”能让方小红红润的脸颊荡出亲切的笑容,从那以后的每一天,他像是覆读机一样天天跟在她身后叫个不停。也正是因为如此,安辰深所有无理任性的要求都能因为这一句发自肺腑的“妈妈”而得到特权。

比如晚上自己床不睡,非要和安子墨挤在一起。比如他拉大便在裤子上,只要楚楚可怜的用他特有的蓝眼睛委屈巴巴的看着方小红,然后深情并茂的叫一句“妈妈”就准能让他逃过方小红的唠叨。甚至还会被她温柔的安慰。

安子墨有时候一度认为他不是傻子,相反的,他很聪明。至少知道怎么利用自己的优势加上嘴甜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不管是对方小红还是对他,甚至是福利院的所有大人。

那段时间,他和安辰深相处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觉得有这个傻弟弟的感觉还不错。甚至於有好几次,他都开始自然而然的帮安辰深换裤子,洗裤子。而他就站在一旁傻乎乎的看着,时不时发出几声愚蠢的傻笑,笑着笑着口水就流在了他的衣服上。

安子墨只能一边翻白眼的责备,一边又要腾出手来帮他擦嘴巴。他不管安子墨怎么骂他,损他,都只会说搬来和哥哥一起住很开心。

福利院的人,包括院长都开始说他们像亲兄弟一样形影不离。这时候,固执的方小红就会反驳大家。说,真正的亲兄弟才不会形影不离,他们只会不停的打架,不停的抢玩具。有时候打急眼了还会两败俱伤。

本是打架的一句玩笑话,谁料,她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院长叹了口气搂了搂她宽厚的肩膀。一向小巧玲珑的院长搂着五大三粗的方小红像是搂着一栋柱子,样子十分滑稽。

这时候的安辰深眨巴的着眼睛,一句情真意切的“妈妈”脱口而出。本来还郁郁寡欢的她瞬间就破涕为笑。她一边欣慰的摸着安辰深的脑袋,一边擦眼泪。

安子墨揶揄他,你倒是挺会讨大人欢心。

他傻呵呵的在安子墨胳膊上蹭了蹭,说,“我喜欢看别人笑,特别是哥哥你。”

他强颜欢笑的朝安辰深挤出一抹笑容,“我笑有什么好看的!丑的吓人!”

“谁说的?”安辰深煞有介事的说,“哥哥笑的很好看!我看你笑我就很开心,比我自己笑都开心!”

安子墨问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他说了一句和以前重覆意思的话。在当时的安子墨根本听不懂,但在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以后他明白了那句像是傻话的话。可惜已经晚了。

他说,“哥哥是第一个没有说过我漂亮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