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有数了,就是这个人了。
男女双方都三十多岁了,且都未婚。一起大学毕业,女方公派,男方等待。等到回国了,结果大运动来了,女方因为家庭成分,因为留学经历,受到了影响。而男方也一直未娶,他父亲是解放前的地下D,以药店账房的身份为掩护,为大后方提供药品物资做出过贡献。
解放后不久,因肺癌过世。当时方正没有成年,她母亲被安排了工作,退休前在街道办。他是靠着父亲的抚恤金一直读书,而后也是因为他父亲受到庇护。
这人虽然当着官,但在街坊邻居的嘴里是个挺好的人,也是一个反面教材,因为大龄而未婚。
据桐桐打听来的消息,关于大龄未婚这件事,解放邻居没有一个说这是因为方正的,只说方正的母亲特别的挑剔难伺候。
有人说方正在读大学时候处的一个,就没能成,肯定是跟他妈有关系。后来,不管谁给介绍,介绍的对象有多好,有多合适,这方老太太都能挑剔出姑娘的不好来。
这个矮了,那个高了,这个瘦的像竹竿,那个走路重心偏,这个一笑露牙龈,那个看人的时候眼白多……挑剔的出了名了。
桐桐给出的结论是:老太太也不容易,估计心里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没有挑破。为了给儿子未婚打掩护,为了不叫人想到他儿子背后跟成分不好的女人来往,她把苛刻做到了极致。宁肯背着她的挑剔耽搁了儿子的婚事,也不叫人多想。
果然,三十多了,条件不错,但就是没结婚,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是方正的问题。
找出这个人……揭穿吗?
这是胁迫!
这件事能暗中帮着遮掩,但绝不能挑破。
四爷说的就是公事,把建厂的事说了,但是有两件事需要上级部门帮助:“第一,我们需要其他兄弟单位的具体信息,哪个厂需要什么样的设备,多大的设备。这得事先去考察。而我们对本市所辖尚且不清楚,急需这份名单。更需要上级部门下函帮我们从中联络。”
方正就取了工作笔记本,把这些都写上。
“第二,人手!招工需要一部分人,这是最不缺的。但是最缺的是懂机械的人。不管是老师傅,还是工程师,都是我们急需的人手。需要从相关单位里抽调。”
方正的手微微一顿:人手?机械工程师?
他抬头看坐在对面的年轻人,目带深意。
四爷由他打量:“……方主任,我能想到的暂时就这两点。您放心,我们一定人尽其才。到时候也请您常去视察工作。”
又是一个‘人尽其才’!
方正不回避了,直接问说:“听说你们打算把教堂该成家属区?”
“对!房舍完整,配套检修后还能用。再加上胡同的最里侧,打通之后通外面的主干道,地理位置优越。”说着,就笑了起来,“之前都在传那里有什么资本家姨太太留下的家私,而今呀,我们把地方一清理,什么也没有!道听途书的事,总有人把以前的经历编成故事,糊弄人的。”
方正:“……”姨太太?家私?有人把以前的经历编成故事?
这是传这话的人一定是知道齐维的来历,且以前在齐家做过工。他一直留意齐维的动向,这才故意放出的消息。
方正便知道这背后作梗的人是谁了。
他不动声色,问说:“听胡同里的人都在说,那里躲着特务。”
“嗐!以讹传讹,哪有什么特务?”四爷给了笃定的答案,“您也是胡同里的,您知道的!胡同里那些小子抱团在外面瞎闹。大姑娘、大小伙子的,一天天的无所事事。
我正说去派出所说这个治安的问题。厂子和家属院所在辖区就在胡同那一片,我们也希望跟周围的居民能处好,少些ຊﻭ摩擦。”
是说这件事将被定性为顽主与女圈子约会,加强治安管理。
那也就意味着这是最后结论,不会再深查了。
四爷说着就站起来:“来的突然,冒昧了!只怕您忙,我改天再来给您汇报工作。”
方正伸出手来,重重的跟对方握了一下:“配合你们的工作,我一定亲自去办。”
四爷再次表达感谢,前后不到十五分钟,从里面出来,啥事都办了。
方正一直把人送出去,送到单位门口,看着小伙子骑着车子走远。
转回来的时候同事问说:“有贵客?”
“一条胡同里的街坊,自家的后辈。”
门房就记在心里,知道刚才走的那个小伙子是个有关系的。
方正回到办公室,想起骚扰过齐维的那个老秃,眼神沉沉。齐维是庶女,她生母就是那位姨奶奶。这姨奶奶原本是唱戏的,后来被买回去做了小,却只生下一个女儿。
当年出国也不那么容易,好些国M党当官的都是携家带口的往出跑,机票船票都是一票难求。当时齐维还小,又恰好生病了,她的生母不敢带她上路,怕夭折到路上。更不舍把她扔下,交给下人,于是,干脆就没走。
没了庇护,他们孤儿寡母更买不到票了,只能就这么留了下来。当时教堂里能庇护许多人,姨奶奶就把钱财给教堂,只求能一庇护。
解放前饥荒满眼,那些钱财换成粮食,救了不少人。所以,哪里还有宝藏?
那个老秃当年年轻,认识齐维的生母,当年想娶的是姨奶奶,图姨奶奶的容貌,也图姨奶奶手里的钱财。姨奶奶受不了骚扰,这才托庇了教堂。
后来,姨奶奶染病,痢疾,人走了。
不久,街坊了,齐维成了孤儿,在孤儿院长大!她不是没家,家里的房产留给她们母子,只是在解放后,老秃带人抄逆产,资产都被充公了。
老秃为啥能在胡同里分到公房?那是因为他纠缠姨奶奶,后来追到了教堂,教堂当时有救济粮,姨奶奶被逼的没法子,给教堂打了招呼,叫他帮忙打杂,跑腿,分发粮食。
街坊后,他就被安置。
安置了烧锅炉的工作,在国营的澡堂子里烧锅炉。
而自己跟齐维也不是大学时候认识的,他们俩是自小就认识。那时候自家的日子也不好过,父亲干的事在当时是极其危险的。他没心思在家里,自己和母亲也是饥一顿饱一顿。
当年小,就跑到距离家最近的教堂。父亲也说过,如果哪一天他被捕了,教堂是洋人的,可以去里面藏身。
就这样,自己跟齐维认识了。再后来,她去了孤儿院。再孤儿院受了委屈,还是会偷偷的跑回教堂。再之后,考上了大学,两人又重逢了。
方正看着窗外,攥住了笔杆:这个老秃不除,他随时会冒出来咬人一口的。
上次纠缠齐维,自己警告过老秃。这人怯懦,不敢正面来!却没想到卑鄙到这种程度。这要不是物资部门申请,上面统一筹备建立粉尘设备厂,阴差阳错的把教堂给要去了,老秃的法子就奏效了。
自己和齐维并没有察觉到什么!真要是如此,意味着什么。
老秃藏在暗处,便是自己和齐维什么都没留下,也保不齐老秃没暗暗的把自己和齐维的物品藏进去。
要不然,金望才是怎么找来的?一定是他发现了什么,但也意识到了这是有人在害人,他帮着隐藏了一些指向性很强的证据,保护了自己和齐维。
他此来并不是挟恩图报,因为这些公事不用面子不面子,交给谁都得好好去办理!甚至于为了招工名额会更好的配合他们的工作。
人家来有两个目的:其一,示警!使坏的人见之前的计策没奏效,只怕不死心!要真是直接举报,也会带来很大的麻烦;其二,安自己的心,别叫自己自乱阵脚。他告诉自己,什么证据也没有,且随后这件事的冒头会对准严重影响治安的混混顽主。
对方把能帮的都帮了,剩下这个老秃,就得自己来想办法解决这个麻烦。
心里藏着这样的事,回家之后,便有些心不在焉。
可没想到第二天,正上班呢,电话响了,是街道办那边打来的,叫自己先回去一趟。他不知道怎么了,请了半天假急匆匆的往家赶。
结果就在胡同外的澡堂子门口,看到好些围着的人。
桐桐搀着婆婆的胳膊,也在澡堂子外面。她倒也不是来洗澡的,而是义务劳动完,顺便给王竹兰送一把蒜苗,蒜苗是家里水养的,放在暖气片周围就能长的很好。
这东西在这个季节还算是新鲜,拿回去给孕妇炒个腊肉,很开胃。
正说话呢,这边闹起来了,就都过来瞧热闹了。
据说是一个大妈抓住了老流氓,说老流氓偷窥女厕所。
桐桐看着人群中很干练利索的大妈,揪着一个矮矬矬的秃头老男人:“……不是你?不是你是谁?我一进厕所,就看见墙缝里一双眼睛。追到男厕所,里面就你一个人!还敢说不是你!那厕所墙上有多少窟窿眼……那窟窿眼是干啥的?”
王竹兰低声说:“这老秃,瞧那德行,真不是个好东西。”
桐桐问说:“这大娘是谁呀?”
“以前是街道办做妇女工作的!不会说瞎话的。她儿子是哪个单位的办公室主任还是啥主任,没记住……”王竹兰说着就突然反应过来,“就是前几天给你说的,特挑剔,把儿子的婚事耽搁到三十多岁的那个……特挑剔的一个人。”
桐桐:“……”她看着场中那个十分‘跋扈’的大妈,便什么都了然了。为了保护他儿子,为了保护齐女士,这大妈尽力了。
她知道老秃使坏,那她就盯住老秃,甚至想法子使得男厕所没别人,等老秃上厕所了,她也上厕所,然后喊了一声‘流氓’,直接把老秃堵厕所里了,老秃想辩解也不能,这的罪名做实在了。
这罪名一旦成立,他不管再说什么,再拉扯方正,都属于报复,不采纳!而老秃也将面临至少十年的牢狱之灾。
方正看着如同泼妇一般的母亲,眼圈泛红,过去抱住:“好了!好了!交给派出所的同志吧。”
方大妈反攥住儿子的手,安抚着:别怕!别怕!有妈在。
老秃被带走了,四爷去派出所办事,说这个治安的问题。听所里的人议论,说这个老秃胡乱攀咬云云,非把人家方正说成是特务,还说方正跟资本家小姐有男女关系,他们都有境外关系云云。
可这话并不能取信于人,越是咬住方正,越是叫人觉得他因为方大妈揪住了他,故意害人家的儿子。而就在这个时候,老秃的养女也来派出所了,说老秃偷看她洗澡,还趁着她睡觉,对她动手动脚。
这养女有些憨,脑子不大够数,是个孤儿。后来被老秃收养,咋过日子的就不知道了。只是这孩子现在十七了,街道办安置了,做清洁工。
她跑来检举:“……我都听人说了,他这种人恶的很!他要是出去了,我就没好日子过了!她要是出不去,房子啥都是我的,我自己就能过日子。将来我还能找个男人,生娃娃……可有他这个老东西,我一辈子都没好日子过。”
这个指控更严厉,且是实名的。
女警就盘查,又带去医院做检查,这憨姑娘不是处女了,且撕裂的是老伤。
医生问她早几年有没有啥事?她只知道被人打晕过,浑身都疼,衣服上还有血,都是被人给打的。
“在哪里被打的?”
半夜去胡同里上厕所被人打的。
“被谁打的?”
不知道!反正是上完厕所快到家门口了,被人敲了一棍,醒来的时候在小巷里,被这老东西找来带回去的。
“后来还有没有被打的事?”
没有!
但是医生却检查出这姑娘有妇科炎症,这种……一般都是男性带来的。人家就问了一句:“你有没有晚上睡觉睡的特别沉的时候?”
“谁睡觉不沉?睡了肯定就沉呀。”
医生:“……”她的看法是:不是趁着她睡着了对她动手动脚,而是有时对她动手动脚的时候,安眠药劲儿过了。
这得查这个养父是不是一直在购买这一类药物。
结果街道卫生站证实,老秃失眠严重,隔一段时间就会去包一些安眠药回家。
那这就不是牢狱之灾,而是等着枪毙的罪过了。
桐桐一边跟着义务劳动,一边听着事情的发展……什么特务,什么偷情,什么宝藏,所有的流言都消失了。
好人没有被牵扯,坏人没有藏住继续为恶,真好!
方正跟着领导过来视察,看着教堂的阁楼:这件事的每一个环节碰上的都是好人!不管是帮着藏匿证据的人,还是到最后不放过一个细节的大夫,都是好人。
好人就该有好报。
桐桐下班回来,又一次碰到了李宝华。李宝华在单元门口,很热情又很不自然的喊了一声:“小林回来了。”
“是啊!”桐桐快步往家走,起风了,又沙尘,晾着的衣裳得收了。
李宝华看着小林从身边刮过去,想喊住说点什么的,嘴张了张到底是没说出来。
桐桐上了台阶了,又站住脚,回头看李宝华:“您还有事?”
“……”李宝华摇头,“没!就是告诉你,慢着点,小心台阶。”
桐桐点了点头,上楼去了。
结果一到楼上,刘建设家的刘嫂子也热情的很:“小林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桐桐拿着钥匙去开家门,“起风了,得赶紧收衣裳。”
“你忙!你忙。”
桐桐关了门,把挂在窗外的衣服收回来放在桌上,打算熨烫了就挂起来。
结果水还没烧热呢,门就被敲响了。
桐桐心里叹气,新厂需要人,要招工,但因为厂子的性质特殊,是设备制造。对熟练工、技术工的需求量更大。
这跟搬运工、装卸工还不同,这两者是身体健康,有力气就能干。但是制造产业的工种,这不是谁都能拿得起来的。
不管是李宝华还是刘建设两口子,这么热情主动的,没别的:想要一个名额,把下乡的子女接回来。
但是,杂工是需要控制比例的。
桐桐还是先去开门了,果然是对门的刘嫂子。她热情的把人往里面让,“快!进来坐。”说着,还问说,“也没做饭吧?我这会子也正不知道该吃什么。”
让人家坐了,取了红薯干递过去:“尝尝,我自己烤的。”
刘嫂子取了一根咬了一口,特别又嚼劲:“这咋做得?”
“我那炉灶能烤,这得蒸了烤,烤了又蒸,往复三四次才能劲道耐储存!”
“一斤地瓜也做不出三两来吧?”
嗯!也就三四两。
桐桐一边熨衣裳一边跟对方闲聊,反正是好一会子都没聊到正题上。
等桐桐把衣服挂了,撸袖子准备做饭了,刘嫂子跟到厨房门口,才红着脸开口问说:“……咋这新厂,招人是咋招的?”
桐桐:“……”她不好给准话,“好像需要的技术工特别多,得从其他单位,甚至于地方上的厂子征调。这是从地方朝京城调人,好技工都很踊跃。”
技工愿意来,哪怕暂时安排不了家属也愿意,这必然会导致非技工人员的数额占比更小。
刘嫂子听出来了,小林是说给本单位子弟的机会不多。
可再难她还是开口了:“小林,能不能给金科长说说,给我们家挤出一个名额来。”
桐桐:“……”办事不是这么办的,你先得问如果招工的话,有什么条件。然后填表的时候,你哪怕胡诌一个特长呢。就算是想走后门,你给我一个给你走后门的借口嘛!
我都告诉你呢,要技工!要技术!
你哪怕说你儿子在生产大队学修车,参加过当地的农机学习,这也算是跟机械挂钩。
回头你再把情况给我一说,四爷再顺势精准一留,这事不是就成了吗?
我跟你聊了这么半天,你听什么了?
她都挠头,再一次强调:“是在生产大队吧?现在这生产大队都有手扶拖拉机。会开拖拉机么?会开的一半都能修。浇地的时候是不是还得用抽水机,柴油机,能用的一般都能修。”
你就顺着这个填!就是不会开,不会修,那也写信过去,马上去学,马上去摆弄摆弄。拖拉机真的不难学,抽水机小故障看看就会修了。能说出零件的三四五来,咱都算。
给你点拨到这个份上了,听懂了吗?
哪怕你啥ຊﻭ也没学,只要表格上有体现,这都能睁一眼闭一只眼的,懂没?
刘嫂子还是没听懂,她开始说她的艰难:“我儿子也都奔着二十岁的人了,再耽搁下去,该咋办呀?我们两口子没本事,之前的装卸工……我儿子也没招上。咱也不知道人事科那些人是干啥的,我家两个孩子都下乡了,好歹给我一个名额吧!”
说着,眼圈都红了:“小林啊,嫂子实在是没办法了。我们两口子就跟你们熟,这事你跟金科长要是不帮忙,我真的不知道该咋办了。”
桐桐:“……”不是的!咱不能把事办的这么明白。要不然,哪天出事了,咱这就是有问题的。
走后门这也是技术活,别叫人逮住了把柄,对吧?
我把话透给你,你照我的暗示去办,一切合规,只咱俩心知肚明,不必说破吧。
这么直白的求开后门的办事方式,桐桐真就……没法应付了。
她哭笑不得,只能说:“要不,你回去跟刘哥合计合计。”
合计什么?
刘嫂子回去跟刘建设说:“是不是要啥东西?”
刘建设:“……”他摇头,“咱这日子过的,能挤出多少来?他们那日子过的,稀罕谁的三瓜两枣?东西多了,咱拿不出;东西少了,人家看不上。”
“那可咋办呀?”刘嫂子就问,“那就是不愿意办,叫咱合计合计跟他们家的交情。”
刘建设:“……”他叹气点头,“应该是的。”
刘嫂子一脸哀求,“我听见金科长回来了,你过去再求求!哪怕给人作揖下跪呢,为了孩子的嘛!”
刘建设连着抽了两根烟,脊梁骨都像是被人压断了一样,起身就要出门。
手都摁到门把手上了,他指了指屋里,“不是还有过年的时候剩下的一包牛舌饼吗?拿来。”
刘嫂子赶紧取去了,一包六个,之前取出两个待客了,只剩下四个,她给里面塞了两团麻纸,把点心包撑起来,这才递过去:“好好给说说。”
嗯!豁出脸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