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四爷披着狐裘站在廊庑下,手里捧着暖炉,眺望着东北的方向:苦寒之地绝不是说说的。
人类征服大自然是需要时间的,这个时间很漫长很漫长,就如同而今说起岭南,依旧是烟瘴之地。
若非如此,为何此两地长期以来会成为流放之地呢。
人口本就不多的时候,中原更宜居,这是不争的事实。什么政策能吸引人过去?什么政策都不成的。
一年一熟跟一年两熟的地方怎么比?这是吃的问题。
而今中原百姓御寒尚且艰难,在苦寒之地的百姓又该怎么御寒呢?这是穿的问题。
这两个问题不解决,百姓就留不住!官员的问题倒不是问题,问题在于百姓求生之艰难,这才是最实际的问题。
是的!大雪封路,八千人马蜷缩在城中不能出,桐桐在巡营。这般的天气,守在城墙上大可不必。这关外之地,城池远不是中原的城墙那般的高大兼顾,真就是小小的城郭。想在城墙上挖洞躲避严寒都不能。
因而,这八千人住的都是地穴。一则,辽东城本就不算是大城郭;二则,秋毫无犯,不去干扰普通百姓的生活。
八千人的吃穿都是靠采买来的!便是挖地穴留火洞,所有的搭建顶棚的毛毡,木料,也都是高价买来的。更有度过漫长又严寒的冬天所需的柴草,也都是买来的。
周围茂林深山,在冬日里很少有人敢独自出城行路,就怕成为猛兽的盘中餐。
因此,为了有柴烧,都是将士轮流出,而后招募熟悉当地地形地势的百姓,一则引导,二则参与,拉了柴草回来,只有如此,才能熬过去。
看着将士蜷缩在小小的地穴里,桐桐巡视一遍回来,心里焉能不沉重?
不论是草原民族还是中原民族,能好好过日子的时候,谁又喜欢打仗呢?只有在极北没法生存的时候,才会大规模的南下。
而彼时,也必是中原王朝的农耕受气候影响,国力衰弱的时候。
一边衰弱,另一边也难以生存。于是,天下打乱。北边南下是为了活下去,南边天灾人祸,内忧外患,于是,战争开启,人口锐减。贫瘠的土地养活越来越少的人口,族群又得以繁衍。
就像是她雄心勃勃,想要跟奚部落联合,扩大自己的领域。
可这个想法还未能成行,就胎死腹中了。
她没有真正的体会过这个时期,东北之地严酷的气候。
桐桐搓了搓冻烂的耳朵,往里面去。费青奴与来整跟周法尚正围着火堆,一边烤火,一遍拿着舆图研究,三人商量着开春之后,寻哪里落脚。
四爷回了书房,近侍赤奴捧了书卷进来,默默的放下,而后退了出去。
这是从别处誊抄来的,四爷规整好,打算叫人给桐桐送去。
他将其中一些记录做上记号。譬如:隋开皇二年,突厥因干冷遭遇天灾,而后南侵。隋派兵抵抗,但‘士卒多寒冻,堕指者千余人’。
是说天太过于寒冷,其中有一千多人因为冻伤还导致手指脚趾不得不切掉。
又有:隋开皇九年,彼时的京都是大兴后来的长安,‘其夜每尝烈风大雪,如地震山崩’。
开皇二十年,‘京师大风雪绵延月余’,冻死人畜无数。
隋大业五年,隋炀帝至青海,亲征吐谷浑,结果是‘士卒冻死者大半’。
隋大业八年,隋炀帝一征高句丽,共兴兵一ᵡƒ百一十三万,其中三十万水师。除来护儿统辖的水师之外,其余数十万人马,‘六军冻馁,死者十之八|九’。
四爷把这些整理好,放在箱子里,轻轻的合上,然后拍了拍:天时地利人和!都说历史尤其必然性和偶然性,或者,有时候把这个东西称之为天意。这天意在此时,可理解为天时。
不是东北之地不好,那地方占尽了地利之势;也不是说桐桐揽不住人心,经营不来人和,她在哪里,人和就在哪里。
可若是缺了天时这个前提条件,那一切都徒劳。
杨广未能意识到天时,历史上,在三征高句丽之后,他以为对方投降之后,就会俯首称臣,而后臣服。他曾下诏召见高元,可高元不奉诏。于是,他打算再征高句丽!
之后后来局势的发展,他自身难保,这才罢休。
从这里看,他压根就没意识到天时在其中的作用。因此,桐桐而今选在辽东城,是可以恐吓住杨广。
但真的身在其中,她脑子里面根深蒂固的东西就会有所改变。那里不是她以为心中的东北粮仓!在叫北大仓之前,那里是北大荒。
北大荒‘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铁锅里’,侧面也说明,直到那个时候,东北还保留着原生态,这就证明被人为开发的不多。若不是特殊的制度和现代化的发展,那里什么时候能成为粮仓,且说不好。
人征服自然,也得遵循自然规律,否则,与隋炀帝的不计后果与代价有何不同?
收拾完这些,他又亲自去看了准备的衣物,一件一件的封箱,叫人看着装上车,准备送去。
才安排妥当,玄奴便进来了:“三郎,宫里送赏赐了。”
四爷没太在意,只叫玄奴去接待,谁知玄奴不动,他回头看:“说。”又怎么了?“陛下赏赐美婢二十、歌姬二十、舞姬二十。”
四爷:“…………”这个杨广,一边说着要祭祀,一边又不斋戒。祭祀前斋戒,这是礼。他不仅自己不斋戒,还要给别人送歌舞姬妾,什么毛病?
他头都没抬,吩咐玄奴:“着人给送回家里……”说着,就写了封简信,事情交给大嫂、二嫂代为处置,他屋里不留。
将信交给玄奴,让他去办,而后吩咐:“告知内侍,就说我在为母亲祈福,抄写佛经……”
“喏!”
“不若留于府中,待客之用?”郑观音看着长孙氏,将三郎的家信递过去,而后笑道,“三郎着实该娶新妇了!若有新妇,此事何劳你我操心?”
长孙氏笑着称‘是’,而后接了过来,将家信看了,然后又折起来,长嫂提了,便不好驳了长嫂的面子。只是,这般处置……并非三郎之意。
三郎不留,不是羞怯,更不是不好处置。问题不就在宫内所赐么?
谁知这些人都生了什么心肠?
况且,自先帝晚年,开国勋贵有些被杀,有些被废,基本都被先帝清除的所剩无几了。先帝养了一套人,这些人曾奉命四处行贿,但凡收受贿赂,就算是逮住了证据,紧跟着便是杀身之祸。
她也不知道大伯子跟大嫂是如何说的,不过二郎回家之后,言谈之间似有似无的流露出的那一份意思,李家又何尝不是待时而动。
若是如此,那家中的秘密便多了。这家里不管是内外,不管是在家中见了谁,招待了谁,尤其是说了什么,谈了什么……都不能有一字半句流出去。
将这样的人留在外院,并不妥当。
长孙氏便扬起笑脸:“长嫂所言极是,既赠与咱家,便是咱家之人,万万不能推脱。此为恩赏,当谢君恩。”
郑氏点头,正是此话。
“然婆母身体抱恙,三郎侍奉君前,尤自在抄经祈福。故而,我想着,咱们府中是否要在佛寺庵堂送些香油钱,为婆母点长明灯。”
郑氏眼前一亮:“善!”
“奴婢们自带露田,不若将这些人等送至庵堂,每日里诵经祈福……等到来日,三郎娶了新妇,彼时婆母身体康健,再由新妇处置。”
郑氏:“……”这牵扯到私产,故而这般处置,争议最小,“倒也不无不可。”
长孙氏忙站起身:“此事絮烦,又需得出门。家中中馈离不得长嫂,此事我跑一趟。”
“也好!”
长孙氏便笑盈盈的退下去了,安排嘛,自然是将这些人都看管起来,便是在庵堂,也得把庵堂变成自家的庵堂,任何动静,家里都能知道。
等一切安排好了,长孙氏才跟婆婆细细的禀报了此事,窦夫人心怀宽慰,二儿媳妇处置得当,家事托付于她,可放心。
她点头,躺下去之后睡的倒是越发踏实了。
看来,大郎去河东,正该带着郑氏一起。家中留长孙氏,足可安心!
只是,听闻那位林桐英雄了得,踏平了平|壤,俘获了高句丽皇族,将一国文武一网打尽,而今,高句丽必是内争不休。
这般人物,是个女子。
此秘密天下知者,最多也不过三五人而已。知此女与三郎之间关系者,只怕除了他们两个,也只有自己而已。
三郎未曾告知他父亲,亦未告知其兄长……这般胜过多少儿郎的巾帼英雄,婚配三郎……
窦夫人笑了,在梦里都笑了。
宇文家失天下,她曾埋怨命运:为何我不是男儿身!我若为男儿身,必不能叫杨家篡了天下。
可怨命运本身就不丈夫!真正强大的女子,从不以身为女子便自以为弱。
故而,自己不如她多矣。
这般女子,与自家三郎能匹配吗?能!三郎内敛却不无趣,沉稳又细腻,此二人必为天作之合。
她得活着,等等到合适的机会,她得大宴宾客,得告诉世人,那个连陛下都无可奈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女娘,乃是我家三郎新妇。
她想看看,天下多少人为之瞠目;也想看看……我家这三郎到底是不是他们传的只知在陛下身边谄媚的小人。
我得等着,等着那一天。
桐桐‘阿嚏’一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谁骂我了还是谁想我了?
嗯!骂我的人多,想我的人少啊!
骂我的我何曾在意?那就一定是四爷想我了!嗯!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