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信笺墨痕好似未干,而北境的风沙已卷过七百个日夜。
周璟安站在北狄王都的断墙上,望着这座被战火啃噬了两年的城池。
曾经金碧辉煌的宫殿群如今只剩焦黑骨架,护城河里漂浮着锈蚀的盔甲,每一片铁甲下都葬着他亲手送进地狱的亡魂。
“将军,东城门清理完毕。”赵虎脸上多了一道横贯左眼的刀疤,那是去年寒冬那场突围战留下的,“按您吩咐,降卒都送去修葺巫城城墙了。”
风卷起周璟安褪色的披风,露出他内衬密密麻麻的补丁。
其中一块靛青布料格外显眼,是从邵庭托人捎来的手帕上裁下的,这两年他每攻下一城,就往铠甲里缝一块那帕子的碎片,如今整件内衬都快变成拼布。
“报——!”
亲兵喘着粗气奔来,“斥候在神庙发现大祭司踪迹!”
周璟安拇指摩挲着枪杆上的刻痕,这上面每一道代表一场关键战役,而最后那道刻得极深,是三天前斩下北狄王头颅时刻下的。
他离回家的路越来越近了。
“备火把。”
周璟安解下腰间水囊,将最后一口清水淋在枪尖上。
这把枪尖早已不知浸透了多少人的血,而他也早已熟悉那股腥甜。
*
神庙地宫比想象中更深。
周璟安的靴底碾碎了一路骸骨,有动物的,也有人的。
墙壁上那些用血绘制的符咒在火把照耀下蠕动如活物,散发着诡异又神圣的气息。
“周将军,别找了。”
声音从地宫深处传来,像穷途末路之徒最后的挣扎。
北狄大祭司立于祭坛中央,九串骨链无风自动。
比起两年前军报上描述的模样,此刻的他更像一具包着人皮的骷髅——深陷的眼窝里跳动着幽绿磷火。
周璟安瞬间举起长枪对准他。
“且慢。”
大祭司突然抬手,九串骨链哗啦作响。
那张骷髅般的脸上挤出诡异的笑容:“周将军不想知道,令兄昏迷不醒的真相吗?”
“你找死!”
周璟安手腕微转,枪尖划出半弧,将最先袭来的三条骨链钉在地上。
铁链断裂处渗出黑血,竟像活物般扭动。
大祭司不慌不忙,从祭坛取出一枚青铜铃铛:“永春十六年冬,令兄率三百精骑追击我军至白狼谷。”
他轻晃铃铛,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那场雪下得真大啊……足以掩盖噬心蛊振翅的声音。”
“那蛊虫可是几十年才能培育出来一只,何其珍贵。”
“我催眠了周大将军的亲信,再通过那人顺利完成刺杀……”
“可惜咯,那名亲信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啊,就这么被处死了……哈哈哈!”
他癫狂地笑起来,像是要把所有罪恶都吐出来:“周小将军,你说你孝顺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皇帝,有什么意义呢?”
青铜铃铛骤然作响,像锈钉刮擦头骨,刺穿耳膜。
周璟安瞳孔猛地收缩——他突然感到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不是错觉。
是真的有东西,在他胸腔里蠕动!
两年前白狼谷的战报碎片在脑海中炸裂般闪回:「亲信突发癫狂,提剑朝周璟晟冲去……」
“噬心蛊?!”
他单膝跪地,枪杆深深插入砖缝才勉强支撑身体,“你什么时候……”
“当然是在你一开始踏进地宫时——”
大祭司的九串骨链兴奋地颤动,像是嗅到死亡气息的蛇群:“呼吸之间就种下了。”
他阴恻恻地笑起来,“你以为北狄神庙是你能随便进出的地方吗?”
“凡是……都要付出代价啊,周小将军。”
他大笑着,再次晃动铃铛:“令兄当年的亲信撑了半刻钟。”
“不知……你能撑多久?”
“叮。”
铃音如针,刺入耳膜。
周璟安眼前的世界开始溶解。
血色的墙壁扭曲成漩涡,火把的光影化作无数只眼睛盯着他看。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拉扯、撕裂,仿佛要坠入某个无底深渊,脚下是血色的水,水面倒映着无数张他的脸——稚嫩的、隐忍的、痛苦的、麻木的。
*
“璟安,从今以后你就是公主的伴读了。”
父亲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威严而冷漠。
“从今以后,要好好在宫里学习规矩,不能惹事生非,知道了吗?”
周璟安点点头,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木剑。
他转身离开书房,却看见大哥正在跟父亲与几名武将交谈。
父亲的手搭在大哥肩上,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大哥穿着崭新的武袍,腰间配着象征周家荣耀的剑。
而他呢?
他低头看着自己稚嫩的手——没有茧,没有力,连握剑的资格都没有。
当伴读有什么意思?他其实向来不喜欢读书。
可是爹娘没有问过他的意思。
“爹,我不想……”
“不想什么?”父亲皱眉,“周家的孩子,没有‘不想’。”
大哥走过来,揉了揉他的脑袋,笑容温和却遥远:
“璟安,听话。”
——听话。
这两个字像锁链,捆住了他的一生。
...
“多谢太子殿下,点心味道的确很好。”
十二岁的周璟安微笑着,将那块掺了毒的糕点咽下去。
喉咙灼烧般的痛,胃里翻江倒海,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太子邵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周伴读,好吃吗?”
“很好吃。”
他咽下血腥味,背脊挺得笔直,挡在邵庭面前。
邵庭抓着他的袖子,担心的看着他。
“我没事,公主。”他低声安慰道,嘴角还带着笑。
没事。
他能做好的。
...
“璟安!庭儿为什么会落水?!本宫不是让你看好他吗?!”
汐贵妃的声音尖锐刺耳,泪水大滴大滴的淌出来。
周璟安跪在冰冷的地上,浑身湿透,发梢滴着水。
“是臣的错。”
他低着头,声音平静,可指甲早已掐进掌心,血混着水,滴在地上。
邵庭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呼吸微弱。
太医说,再晚一步,人就没了。
——再晚一步。
他差点害死他。
...
“璟安,你大哥重伤昏迷,周家现在只能靠你了。”
父亲的声音苍老了许多,可眼神依旧锋利如刀。
“北狄战事吃紧,你必须去。”
周璟安站在祠堂里,看着满墙的牌位——周家世代忠烈,无一人临阵脱逃,无一人背弃家族。
“是。”
他接过父亲的剑,转身时,却听见身后一声极轻的叹息。
为什么?
父亲是否从未对他满意过?
...
“将军!东城门破了!”
“将军!粮草被烧了!”
“将军!兄弟们撑不住了!”
周璟安站在尸山血海中,长枪染血,铠甲破碎。
他杀红了眼,可敌人像潮水一样涌来。
撑住。
周家的人,不能倒。
如果他倒了,庭儿该如何等他回去?大哥和父亲该由谁照顾?周家的牌匾,只要还剩最后一个人,也要扛下去!
...
“璟安……”
幻境里,邵庭站在他面前,指尖轻轻抚上他的脸。
“你累不累?”
周璟安怔住。
累?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可邵庭的眼神那么温柔,温柔得让他心脏发疼。
“我等你回来娶我。”
‘娶我’,这两个字,比千军万马还重。
他靠着这句话撑着 提着北狄大祭司与北狄皇室的头颅回京,等来的却是大哥苏醒、邵庭早已成婚的消息。
“抱歉啊,璟安。”
邵庭含泪望他,声音哽咽,“我们以为你已经……不过璟晟终于醒了,我们可以成婚了。你会祝福我们的吧?”
“毕竟,你是璟晟的弟弟啊。”
他剧烈喘息,心脏痛得几乎要裂开。
“周璟安!你算什么周家人?!”
父亲的声音炸响在耳边。
“连伴读都当不好!连公主都护不住!”
“你大哥比你强百倍!”
“废物!”
“懦夫!”
“周家的耻辱!”
周璟安跪在地上,喉咙里涌上腥甜。
他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说不出话。
他从来,都没有被坚定的选择过,永远是那个备选。
连公主殿下也抛弃他了。
他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