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资格独享快乐,每次的笑容都仿佛是对族人的背叛。
他们都死了,她凭什么独自活着?
她拒绝凤药的温情。
一个人躺在床上,枕着手臂。
思绪漫无目的四散飘荡,终于又锁定在暗哨四周的箭孔上。
为什么?
这个藏在内心深处的疑问所对应的相应答案,呼之欲出,让她害怕。
很明显,他们在攻打前就知道暗哨的位置。
是山里进了细作?
不太可能,暗哨的位置只有图雅和少数头领知晓。
山民是经过排查的才可以住到山中,并不是一股脑涌上来,她就会收。
但她的寨子并不是铁板一块,有可能混入外敌。
若真有细作,应该侦察得出所有暗哨。
这些暴露的哨点并不规则。
她想来想去,又想到被自己安置在镇上的满仔。
宝音捡到他时,小小的孩儿在垃圾堆里翻吃的。
天上下着大雨,几条流浪狗围着他打转。
他只比狗高一点。
宝音和苏和那日打跑了到镇上抢粮的外族人。
回来时把满仔放马背上带回山寨。
从那时,两人就多了根小尾巴。
宝音玩笑道,“我不娶亲,满仔就是我儿子,将来给我养老送终。”
一语成谶。
回忆太多,从前的美好化为今天的残忍,狠狠刺向图雅。
她两手空空,身边空空。
新结识的朋友固然待她很好,但她陷入从前不能自拔。
在京城中伪装出的坚强在上了贡山重温旧地后,轰然倒塌。
从前她是首领,带着一山的人用冲杀的姿态活着,不敢懈怠。
稍一停留,就有被生活吞噬的危险。
现在有了空闲,她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第二天,她到客栈接了满仔,将他带回玉郎的官宅。
两人进宅,玉郎出宅,双双打个照面。
玉郎寡言,点了点头。
图雅也只简单问声好。
带着满仔回自己屋里,发现满仔浑身发抖。
“怎么了?他不是坏人,只是生得有些吓人,他有图雅姐姐从前可怕吗?”
满仔脸红红的,看着图雅半天说不出话。
图雅这才察觉,他不是怕,是气是怒。
她坐下来,慢慢问道,“他做了什么?”
“指挥人拆房烧屋的就是他。”
满仔用手背抹了下眼,“我不会认错,他当时站得远远,用下巴示意,许多人就上前将我们的房子都砸烂了。”
“他带的都是官家人,所有人都不敢反抗,后来只能跟他下了山。”
图雅无法解释,这件事是李仁指示,目的是让山民去镇上过正常的、更好的生活。
不管镇上的生活有多好,他们只想守住自己原有的家园,这样不行吗?
必须得选那个“更好”的生活?
就像她,李仁给她指明了更好的生活,她每天都只想回到从前。
自由选择,比“更好”重要得多。
满仔吞吞吐吐似有话没说完。
“满仔,你还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这个金面人抓到了乌日根……”
“真的?”图雅猛一高兴,当时战况复杂,乌日根在保护他的高手死掉,就逃遁得不知去向。她一直因没能手刃仇人而抱憾。
“我看到他把乌日根带到一家客栈,我想进去,可客栈被他包下了,进不去。”
“那几日,乌日根被人看着,住在那里,日日都见他挨着窗子吃饭喝酒。”
“有一天,金面人又到客栈一趟,第二天我再去,乌日根和看守的士兵都不见了,客栈又重新迎客。”
“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直到今天。”
图雅是直脾气,晚上吃饭时,她到凤药房间去,见姑姑和金大人正一起吃饭,不顾凤药邀请她坐下,直接问,“大人,乌日根是否被您捉到?”
玉郎愣了一下,点头,“是。我奉命追问他,十大部落被打散后,是不是又重新集结,在别处安营,他若肯说,可保一命。”
“他说了吗?”
玉郎摇头,“没有,他咬死不知,所以只能处死。”
他回答得轻松自然,毫无破绽。
“对大周,他是罪人,皇上特批,格杀勿论。”
玉郎并没停下吃饭,慢悠悠照常用餐,似在谈论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早上见了那孩子,他便推测到那是贡山余孽。
那孩子的眼神不是普通小孩。
匪徒的孩子从小就开始见血,和普通孩子完全不同。
他还在想要不要弄死了这小孩,晚上图雅便来当面质问乌日根的下落。
事关机密,他怎么可能如实相告。
撒谎对他来说,是最简单的基本功。
面不改色回答了她的问题,他深深望了图雅一眼,“有问题吗图雅姑娘?”
玉郎凭直觉不喜欢图雅。
这女匪首杀人如麻心思直白,执拗。
脾气倔强、杀心过重,仇怨太深。
可是李仁偏就看上这样的女子。
他低头的一瞬,起了杀心,替李仁灭了她,可不可以?
到时就说她遇害了。
把现场做成异族复仇。
他在脑中已经生成一个完美的杀人计划,连怎么摆她的尸体都想好了。
她那么爱在外面闲逛,死在外面也很正常吧?
桌下突然挨了妻子一脚,他才回过神。
看来这计划不能实施。
他微微叹口气问,“还有别的事吗?”
图雅无话可说,她与凤姑姑要好,可这位凤姑姑的丈夫待谁都淡淡的,不和任何人亲近。
姑姑与她说笑时,金大人便坐得远远,好像走神似的发呆。
然而不管是添水加柴,或姑姑有什么需要,他第一时间就把东西递过来。
他从没在她面前摘下过面具,图雅猜测他是个好看的男人。
只从他露出的下半截面孔的线条便可推测出人的相貌。
至少他拥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面具下的眼神平时很温和,偶尔聚精会神的一瞥锐利不可直视。
是啊,姑姑那样果断的女子所选的丈夫,不知有多出色。
光是这位大人日日凌晨天不亮就起来练功,风雪无阻,便可知其性情之坚毅。
“凤姑姑给你留了菜,在厨房,你带着那孩子在你房间吃吧。”
玉郎温和提醒她,图雅无言以对,只得先去厨房。
灶台上热乎乎的四道菜,每道都是她爱吃的。
图雅知道金大人在家吃饭时,姑姑都会亲手做菜。
她与金大人口味不同。
所以这几道是姑姑特意为她做的。
一道暖流淌过心间。
转念想到金大人在贡山上冷漠地指挥手下砸了所有房屋,又感觉一阵冷水兜头浇下。
那是他的差事,可她依旧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