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马拴在山腰处。
那棵老树挂满霜雪,天尚暖时,送李仁下山,两人曾并肩站在此处,看山间云卷云舒。
此时未满一年,已物是人非。
纵使图雅情感粗糙,也觉心头不是滋味。
从这里便正式上山。所以此处向山体中挖了个小屋,做为值守之处。
还设了隐藏的暗哨。
短短数月,小屋坍塌,暗哨了无痕迹。
拂开山体上的霜雪,上面满是被箭射出的密密麻麻孔洞。
那夜是何等惨烈。
她细看着那些箭孔,又向前走了五六步,拂开山壁上的雪查看一番。
巨大的疑团浮上心头。
暗哨四周全是箭孔,只向前五步之距,山体就是光滑无痕的。
这说明什么?
敌人不是乱射而是有目标,看准这处暗哨,破掉了它。
她一路上山,一个一个暗哨查下来,有五个暗哨是被针对性地破坏了。
哨兵的尸体早已不在,当时她身受重伤也不可能来检查。
恐怕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猝不及防就被杀掉。
最后一个暗哨离寨子还有很长的距离,她牵着马一步一滑走上山。
寨子被毁,房倒屋塌。
想必不用几年,风吹雨淋,山体活动,这里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下了。
好在山上下来的山民被官府安置的很好。
她偷偷瞧过几户,没脸见他们,只放了些钱在他们窗台上,就无声离开了。
她没照顾好他们。
她失言了。
这暗哨的异常像根刺扎在心头。
她看着这块自己最热爱的山地,她生于这里,长在这里,她的父母埋在这里。
许多人为了这块土地献出生命。
如今这里的荒芜,让图雅心中升出说不出的纠结。
曾经为之洒热血的地方,就这么烟消云散。
她看到自己所居的房屋犹自伫立,便弃马独自走过断壁残垣,站在房门前。
仿佛推开门就能回到过去。
回过头,寨子其他房子要么塌掉,要么烧毁,只余中心位置一排木屋。
更多疑惑升上心头。
那场对战,打到最后,她体力不支时胜负相当,并没迹象表明异族人以绝对优势压制住了她的兵力。
那么这些房子就不应该是兰氏打败她之后的破坏行为。
而且当时已有援兵到来。
是谁毁了这里?
是李仁?
将山民带下山安排,也无需破坏掉这里吧。
难道山民不愿下山,所以他们强行对这里进行烧、拆,山民无处可去才不得不下山?
无数问题浮上心头。
她伸手拉开了那扇独属自己的门。
眼前银光乍现,一柄刀带着寒气劈向面门。
图雅出于身体本能,左腿后撤,身子跟着向侧边一闪,同时腰刀出鞘向上一挑,将对手的刀挑开,刀身顺势一横,白刃对上袭击者的脖子。
对方只是个孩子。
个头儿到图雅眼睛处,细瘦的身体,一脸警觉与倔强。
“满仔!”图雅惊喜地叫出他的名字。
那孩子一愣,打量着图雅。
她没戴面具,脸上也没缠纱布,一道结痂的伤痕纵向将她完美的面孔切成两块。
可她依旧是美的,眼睛带着魔力。
满仔没认出她。图雅摸出面具向脸上一扣,接着又拿下来。
满仔愣愣的,渐渐一层泪雾蒙上他的眼睛。
他抖着嘴唇,终于喊出那句,“头领。”
图雅上前将福仔抱住,哽道,“好孩子,你怎么还在这里?”
福仔好半天说不出话,甚至哭泣之声也因为过分悲痛而哽在喉头。
憋了好一会儿,他才放声大哭起来。
哭到抽搐不能停止。
“好了好了,告诉图雅,你为什么独自留在山上?”
“我不想离开宝音哥哥。”
一句话说出,图雅被戳中痛处,眼泪夺眶而出。
两人抱在一起,她本想安慰满仔,可说了没几句便大放悲声。
哭了许久,满仔先停下,拉住图雅,“走,我带你去看看宝音哥哥。”
不知这孩子费了多少劲,竟然凭一已这力把宝音的尸体从尸坑翻出,独自立了坟,墓碑是块板子,上面用刀歪歪扭扭刻着两个字:宝音
图雅又落泪了,她的脚下埋了多少亡魂?
这些人曾那么信任她,将自己交付给这座山寨,将自己的性命交给她。
是她没守住。
辜负了他们。
这里埋了这么多尸骨,却没有起坟。
宝音的坟孤零零立在破碎的山寨前,依旧替她守着这片深爱的土地。
她垂着头,好希望在那天,自己已和这些人一起死去。
“首领。”
“别叫了,山寨都没了,哪里来的首领?”
“叫我姐姐吧,以后你跟着我,别自己住在这儿了。”
满仔低着头,脚蹭着地上的石子。
“我放不下宝音哥哥。”话音带着哭腔。
“那我们把他带走……”话音未落,图雅打住。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本来坚定要回来,不再离开的心,已悄然改变?
为什么她想也不想就认为自己还会回京?
她不是早和李仁说过,不愿留京,早晚要回贡山。
现在她人在贡山,却脱口而出要把宝音带走。
图雅对自己的言行深恶痛绝。
“苏和哥哥呢?”满仔眼睛忽闪忽闪地,带着希冀和光芒。
他最爱的两个人,宝音和苏和,整日如跟屁虫似的跟着这两个人。
一心希望自己快快长大,长成像他们那样厉害的男子汉。
图雅咬牙看着满眼希望的满仔,不知如何开口。
这小孩看懂了她的眼神,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勉强安慰她,“图雅姐姐,以后我来保护你。”
图雅深吸一口气,拍拍满仔的肩膀,“对,以后你来保护姐姐,你已经长大了。”
山寨没了之后,满仔被官兵带到山下,因为他才十二岁,便安排他和一户山民一起生活。
他野惯了,不喜欢被拘束。
再说宝音留在山上,他要单独为他建坟。
一天晚上,他跑出门,再也没回去。
满仔是孤儿,从会跑就喜欢宝音,总跟着他。
打猎、偷窃,都不在话下。
他就这么活下来,一直住在图雅的那间房子里。
“寨子是谁破坏的。”
“本来没破坏,官府来人带咱们的人下山,大家都不愿意,还想留在山上,他们才动手把寨子砸了,说大山是国家的财产,不许私自在山中建房。”
他长叹口气,小小年纪倒如个老人。
图雅和他一起祭拜宝音,约好每年都来为他烧纸。
春天到时,为他打个豪气的墓碑,将他的坟迁到个风水宝地。
“这样,宝音来世能投个好人家,不用再做土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