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正当时,台上的折子正好演完,因等着谢丶杜二人,便上了两名丑角插科打诨,好不冷了场子。
赵明月本想大笑,却见顾敬生若有所思,当下也不好太过放纵,一场憋下来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顾敬生的心思的确没放在戏台上,她想的却是谢丶杜二人接下来会演什么,又会否引起赵明月的不快。
不过这担忧终未持续太久,二人化妆速度不慢,只听锣鼓一响,众贴齐上,作清江引:“仙家姊妹迎仙眷,飞仙凤凰辇,仙乐奏钧天,仪从来仙苑。教仙郞,下车拜着修仪殿。”
顾敬生只暗叫不妙,这二人竟要唱《南柯记》尚主!
想那《南柯记》原讲的是落魄武官淳於棼,酒醉后得梦,梦中又是被招赘驸马,又是伏戎兵败,浮浮沈沈二十载,醒来竟是一梦。那典故“南柯一梦”也正是由此而来。
顾敬生平日爱听,二位平时爱唱,可在这个节骨眼来这么一出……顾敬生偷偷觑了一眼赵明月——她倒是平静无波。
“月上了,”台上人唱:“帘卷,看秦楼月正满。”
顾敬生心里直打鼓,果听杜云清唱道:“把弄玉凌风,笑掂箫管。今晚烟雾云鬟,家近迷楼一笑看……”
好一个杜云清,好一个谢云峰!
杜云清丶谢云峰二人本是听说了顾敬生与赵明月的“传奇经历”,只道顾敬生今日带赵明月听曲别有深意,这才特地选出此折,欲襄助好兄弟成就好事。怎知顾敬生不但没有感谢的意思,却是臊了个面红耳赤呢?
赵明月在万花楼中也曾习曲,对於此戏不可谓不熟,想到这一折竟是台上二位的拿手好戏,当下对顾敬生的看法便暗暗变了几分。
“……则怕你雨困云残新睡懒,帝子吹箫逐凤凰,断云残月共苍苍。传声莫闭黄金屋,好促朝珂入未央。”
一曲毕,顾敬生的嘴已经撇到了耳朵。
“如何?”二人下得台来,笑问顾敬生道:“此折选的应景吧?”
应景……个屁!
顾敬生一个大白眼:“寻常时也没见你们爱唱,今日择之,可真是叫人意外啊。”
谢丶杜二人对视一眼,怎么这反应仿佛不对呢?
“却也精彩,”赵明月开口:“怎么却不是寻常时爱唱的吗?”
她说这话时,眼睛却不自觉扫向了顾敬生。
“哈哈……”顾敬生赔笑道:“寻常他们只唱些文人词曲。”
欲盖弥彰。
不过赵明月也不戳破,只道:“原来如此,今日倒叫明月大饱眼福了。”
“不敢不敢……”
谢云峰嘴上应着,心里却替顾敬生着急。顾敬生明明对表小姐有意,平时看戏倒是很会,怎么到自己身上便怂了呢?
“我兄弟这点雕虫小技,和公子比起来可是差的远了。公子得过紫溪先生真传,在清工一道上可谓超群绝伦,我们二人不过班门弄斧罢了。”
机会帮你创造了,公子请勇敢地上吧!
谢云峰这一席话倒是让赵明月回忆起初见顾敬生时的场景来。那日王道城让顾敬生唱曲,只是因着顾敬生那兄弟赵泰来的缘故,终是没有听到。
紫溪先生的真传,她还是想听的。
“原不想表弟竟是这样厉害,倒叫明月好奇。”
“是啊公子,你平日总也爱唱,今日不妨来上一段?”
“这……”
顾敬生有些犹豫,她明明该对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但在面对赵明月时又有些慌神。
“公子不妨来一段《玉簪记》琴挑?”
那是她平日最喜欢的,可想到故事的主人公是书生潘必正与道姑陈妙常,顾敬生心下又打起退堂鼓。
似这等丶不伦之恋,实在是让她羞於开口……
“明月洗耳恭听。”赵明月笑眯眯的,她实则根本不在意这故事讲了什么,只是想一睹紫溪先生的高徒究竟是何风采罢了。
而她一句“洗耳恭听”,又让顾敬生没有了拒绝的馀地。
“也罢。”
顾敬生挥手,於是笛声响起,只闻她檀板清歌:“听她,一声两声,句句含愁闷;看她人情道情,多是尘凡性。”
“妙常!”她轻声呼唤。
“你一曲琴声凄清风韵,怎叫人不断送青春……”
是啊,断送青春!
“那更玉软香温,情儿意儿,那些儿不动人?她独自理瑶琴丶身上寒冷了!我独立苍苔冷。分明是西厢行径!”
“老天吓!”她似在求恳。
“早早成就——少年秦晋丶少年秦晋!”
一曲朝元歌酣畅淋漓,板眼中全是规矩却并非不近人情;行腔里饱含功力而无碍於咬字分毫。音高处圆转如莺,沈郁处坚定如鸮。每一个工尺都做到了极致,是全心全意的投入,换来了全知全觉的沈浸,展开一方意象的天地,使听者只觉妙极!
赵明月激动地看着顾敬生:“名不虚传……果真是名不虚传……”
幸亏她此前只为顾敬生弹词,想来她这样的水准,唱昆腔便是自取其辱。只能说人不可貌相,观顾敬生行事作风,原以为是个草包,如今真是刮目相看了。
“咳咳……表姐谬赞了。”
见顾敬生红了一张脸,竟是不敢擡头去看赵明月。谢云峰心里着急,便又对赵明月道:“想来公子一人,便只能唱这一支。小人观表小姐似对这些亦有研究,不若与公子合唱,共得佳曲?”
若是谢云峰这话一早说了,赵明月兴许也能同意。眼下顾敬生珠玉在前,她自叹弗如,哪还敢在此献丑呢?
“不了不了,”赵明月摇头道:“我便只是听听,若说是唱……也不怎么会。”
顾敬生闻言一阵失落,初见时明明听月桂曾说,赵明月於昆腔一道上很感兴趣,是会唱的。她今日拒绝,是不是因为排斥与她顾敬生亲近的缘故呢?
见顾敬生垂下头去,谢云峰又升起同情之心。
“原来如此,表小姐既然也感兴趣,何不让我们公子教上一二呢?是吧公子?”
“唔?”
顾敬生看上去呆头呆脑的。谢云峰此时只想扶额——能不能把表情放聪明一点?方才潘必正的劲儿上哪去了?
而对这个提议,赵明月心里自然是想的,只是顾敬生终究是一名男子,这样教习她昆曲,怕是不大妥当。
“明月是个惫懒的,只听便好了,唱起来总叫人疲累。”
说者无心,闻者有意。原来她顾敬生三番两次去听她唱曲,对她来说是一件疲累的烦心事呢。顾敬生自己都没觉察自己的表情变化,还是赵明月:
“表弟,你的脸色怎么似乎不好?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无妨……无妨……”顾敬生摆摆手:“我是有点累了,表姐若是想听戏,直接同云清去点便是。”
说罢竟是头也不回,擡脚离开了戏楼。
赵明月见顾敬生表情不大对劲,心下也有猜测,莫不是因为自己的推拒,赢得她不悦了吗?她真的想教自己么?赵明月只觉羞惭,或许顾敬生是真的累了,自己在这里胡乱揣测,是否有些自作多情呢?
“啊……表小姐……”谢云峰有些尴尬:“您还想听什么吗?”
“不了吧。”
赵明月垂下眼睫,她一个人听戏有什么意趣呢?
送罢两人,谢云峰才对杜云清嘀咕道:“我还道是公子怵场,原没想到落花有意丶流水无情。公子……唉……”
“这种事情也是说不得的,”杜云清摇头道:“来日方长,说不定就日久生情了呢?”
“我看表小姐这样,怕是难了。”
却说顾敬生失落地回到四味轩,一进院便听见了云儿温柔的声音:“公子回来了?”
顾敬生回头,见她正乖巧地站在门边,仿佛等候了很长时间。
“你不去养伤,在这里做什么?伤好了?”
十鞭虽不至於让云儿躺上十天半个月,但养个三五天还是应该的。
“公子……”云儿嗫嚅着:“云儿当日真的只是一时冲动……”
听她旧事重提,顾敬生的脸色不免又黑了几分:“好了好了知道了,明月是我的表姐,你再不可对她无礼。”
“云儿明白。”云儿乖顺点头。
顾敬生叹气,由她随着自己往屋内走,正进屋时,忽听云儿低呼一声:
“嘶……”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的……”云儿扯出微笑,眼角却沁出泪花:“公子劳累,云儿去准备热水。”
“你……”
“没什么……”云儿却别过头去:“都是云儿咎由自取,这点小伤,赶不上表小姐的万分之一。”
顾敬生抿着嘴,没有说话。
“表小姐她……还好吗?”
云儿说得恳切,顾敬生沈默半晌,终是点点头:“她很好。”
“那就好……”她低着头,夕阳穿过窗棂在她的脸上洒下馀晖,鼻侧的阴影遮掩着脸上的懊悔之色:“云儿对不起她……”
“罢了……”顾敬生端起茶盏:“她似乎也不愿同你计较。”
“云儿还是愧疚……”云儿移开视线:“当时是云儿不知真实情况……这才误会了她……”
顾敬生侧头看向一边。
“不知表小姐日后见云儿,会不会……”
“她不会的,”顾敬生放下茶盏,不知为何,她很笃定的相信赵明月:“她不是记仇的人。”
“那便好,”云儿从腰间掏出一只香囊:“云儿这几日绣了只香囊,公子看能不能……替云儿送给表小姐?”
她声音越来越小,不自信真的能得到赵明月的原谅。两只攥着香囊的手微微发颤,似是在等着顾敬生的宣判。
“……拿来吧。”
顾敬生终是叹气。有道是家和万事兴,两人化干戈为玉帛并不是什么坏事。是故顾敬生接下香囊,却见上绣有白色的莲花图样,用长短针绣出阴影的自然渐变。“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云儿选择这一图样,倒是用了些心思。
“我替你去送给她便是,过去的事情便就此揭过,不必再提了。”
“多谢公子。”云儿一喜,本就在眼里打转的泪珠便晃悠悠地滴落了下来。
“你今后要与她好好相处,不可再生事端。”
“是是是,云儿谨记!云儿谨记!”
顾敬生捏了捏手中的香囊,没有再说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