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颂安 作品
167. 拜别
自打那次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府内读书。
读书。
读书也不专心。
脑子里弯弯绕绕的还是那个少女穿着大红喜服的身影。
见他就这样一直消沉,宋怀真心里也不是滋味。
好歹是从小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弟弟,这么多年无论大事小情,放在他眼中都似过眼云烟一样。
他们从没有见过他这样伤心过,可如今竟为了一个姑娘家如此。
真是……
而至于白栖枝那里,宋怀真更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毕竟天意弄人,谁能想到她竟是那人青梅竹马的发妻?
这事儿说出去,也未必有人会站在他们一旁,还不如不说得好。
宋长宴读书不专心,留在淮安也徒留伤心。
宋家干脆一商量,打算把他送到长平宋长卿那里去。
他大哥是个十成十的正经人,平日里做事重礼仪、知廉耻、一板一眼从未出过差错。
他们想着,不若就让宋长宴去他大哥家,一来考学也方便,二来耳濡目染的,也能让他大哥好好教导他。
宋长卿对自己这个幼弟甚是喜爱。
于是一封书信传回,宋长宴就踏上了离乡路。
只是在这之前,他还是想见一见白栖枝,哪怕料定此生无缘,可他还是想再见一眼。
哪怕一眼就好。
他让宋怀真帮忙去了解白栖枝的消息,哪成想白栖枝早早因林家茶邸私自贿赂而进了大牢!
宋长宴是为白栖枝鸣不平的。
这事儿明摆是林家那些远亲做错了事,何干让枝枝姑娘为他们坐牢?!
得知新任知府是好兄弟李延,宋长宴怕阿父知道自己还与白栖枝有牵扯生气,暗自叫宋怀真帮忙递一句话。
哪成想话刚递过去,就被李延一口驳回。
李延只带了一句话,就让宋长宴面红耳赤:
“子逸莫非不相信白姑娘不成?”
这话恨不得让宋长宴抬手给自己一个响的。
是了,倘若他真心相信此事非枝枝姑娘所为,又何苦让人为枝枝姑娘网开一面?
到底是他幼稚,竟犯下了这样的蠢事。
可明日,他就要走了。
眼下家里已备了车马,今日不过是饶他再在淮安留连半日,日后他若真得了一官半职,些许就不得再回来了。
他真的只是想再看枝枝姑娘而已。
只看一眼也好。
……
白栖枝从衙门出来后已是精疲力尽。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
如今此事告捷,林家那些人是必定要走的,从今往后,她就是林家真正的主母,是林家真正的掌权人。
可这本就该是她的身份竟是由她褪下一层皮、再剃去一身骨才能换得的。
不像是应有,倒像是对可怜之人的赏赐。
可就算是掌权人,又能有什么实权呢?
如今林听澜只是失踪,他又不是死了,这林家早晚还是要还回他手里的。
白栖枝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
她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她是狐假虎威。
她是狗仗人势。
脱去这层皮,她便什么也不是了。
天欲转夏,连带着丝丝缕缕的风也燥热起来。
白栖枝被这样吹着,就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烧了起来。
她心里有一团火,这火从她心口顺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竟叫她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似得。
白栖枝恨不能烧起来。
她想烧,她想把自己烧成一团灰烬,她要把自己所有的因果都烧个干净。
这样,她便什么也不用是了。
“枝枝姑娘……”
街市的另一端看,咫尺之遥,有个她许久都没听到过的声音。
白栖枝回首转头——
竟是宋长宴。
许久不见,他像是清减了许多,脸色都白了,应是这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倘若当年,她见到他的第一眼定是要抓着他的手在大街上蹦蹦跳跳的。
可如今,两人之间隔着个林听澜。
白栖枝觉得自己好像和所有人都隔着个林听澜,仿佛她成了婚,她就只能是林白氏,再当不得她白栖枝。
“宋公子。”白栖枝露出一个得体的笑,“真是碰巧,竟能在这里遇见您,不知宋公子今日上街所为何事?”
她语气疏离客气,带着那种妇人独有的温柔。
宋长宴心里一酸,差点就要落下泪来。
他分明是看见了的,枝枝姑娘瘦了、憔悴了,原本如枝桠般奋力生长的那个人,此刻却如秋霜白草一般,温柔倒是温柔,却总是少了几分生气。
他差点就要落下泪来。
“枝……”许是意识到这个称呼早已不妥,宋长宴一顿,恭敬道,“林夫人,”
“是白栖枝。”
白栖枝还是倔,她听不得别人唤她林夫人,好似她自己没有名字似得。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忍住纠正到几时,或许、或许次数太多,她也会麻木了、忘记了,而后变成彻头彻尾的林白氏。
“白小姐。”宋长宴知道白栖枝没有被某某之妻的名声困住,他心内大喜,却又端得一副好礼仪,鼓足勇气,才搏得双唇细若蚊喃道,“宋某……是否可以……再同白小姐叙旧?”
说是叙旧,写作叙情。
宋长宴不想失去白栖枝这个红颜知己。
岂料想白栖枝亦如是。
“自然。”白栖枝虽然累,但还是撑起一个微笑,“近日听闻宋公子是要去长平,不知是赶考还是久住?”
只这一句话,宋长宴恨不得将所有都掏心掏肺给她。
不过街上人多眼杂,他闭眼狠了又狠,最终做了个“请”的手势,说:“此地人多,白小姐可否与宋某去别处叙旧?”
街上人多眼杂,倘若此时有人在意这二位,不知淮安又要传出来多少诟谇谣诼。
此事尤其是对白栖枝。
如今这世道,女儿家的清白可比天还要大,别说有夫之妇和旁人在街上牵扯不清,就光是哪个闺门小姐同街上某个公子多说上几句话,背地里都要被人指着脊梁骨戳死、被粗俗的唾沫星子淹死,更何况是白栖枝这样的妇道人家?
可白栖枝却不在乎。
她言笑晏晏地随着宋长宴离开。
两人转角到一条无人巷陌,虽未牵手,却比牵了手还要亲密无间。
仿似他二人才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至于林听澜——那是什么东西?可做不得数。
如今一见白栖枝那张清润的小脸,尤其是她眉心那道扁平的胭脂小痣,宋长宴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脑子一热,忽地真心发问:“枝枝姑娘,你可是诚心嫁给林老板的,若不是……”
“若不是,宋公子可当如何?”白栖枝笑着歪头发问。
宋长宴一时语塞。
他本想说若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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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当带她逃离,饶是天涯海角,他都带她同去,就算做一对普通人家的贫苦鸳鸯,他也自是乐得陶陶。
可如今白栖枝乍然一问,倒显得他这番话十分幼稚,甚至比不得小孩子家那些精致的淘气。
眼见宋长宴红了脸,白栖枝知他是心直口快,便也没追问下去,反而问道:“宋哥哥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我想听你说的话!”
宋长宴回答急切,甚至脱口而出时未听仔细白栖枝是又唤他“宋哥哥”,待这一句话说完,他才将将反应过来,心内欣喜道枝枝姑娘心里还是有他这样一个玩伴的,不由得亮了双眸,一丝不苟地看向白栖枝,认真道:“我只想听枝枝姑娘说的话,旁人说的,我一概不听,就算他们非要耙着肩说,我也一概捂着耳朵不管听!枝枝姑娘——”他终于有勇气说出那句话,“我心悦你!我喜欢你!!!”
这话说出来应是十分烦恼。
宋长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脑子一懵就将心里话通通说了出来。
他想,自己这样,定是给枝枝姑娘带来好大的困扰,他真是口不择言,该被送进地狱十八层被油锅滚上万万遍!
出乎意料的是。
白栖枝非但没烦恼,甚至在他说出这话时只是用手背挡着小口痴痴地笑。
笑着笑着,就有泪淌了下来。
她说:“宋哥哥,今日你说的这些话,我记下了。如今我与林听澜成亲不过是因为当初承诺他要保林家不倒,而今他失踪海域……”
林老板失踪了?!
知此大事,宋长宴内心波涛汹涌。
只听白栖枝接着道:“林家那些远亲又对林家府库虎视眈眈,为承一诺,更为不负当年林伯父林伯母待我的那些好,我这才不得已嫁给林听澜为妇,若是日后他回来——”她吸了吸通红的鼻尖,咬了下毫无血色的下唇,灿然道,“若是日后他回来,我定是要与他和离的。今日宋哥哥这话我记下了,只是不知到时候,你宋长宴还等不等得起我?”
这是白栖枝第一次叫宋长宴大名,可知她对这事也是当了真。
柔情蜜意,此话当真?
宋长宴心内擂鼓。
得了白栖枝这句户,他已经不知是欣喜若狂还是美梦成真,仿佛连白栖枝那一日的火红嫁衣,都是为他一人而穿。
“我自是等的!”他笃定不移,“只要是枝枝姑娘,别说十年百年,就是千千年万万年,我宋长宴都等得起!”
“此话如此,没准过得几年你就等不起啦……”
“不,我会的!”宋长宴目光有些深沉的炙热,“只消枝枝姑娘刚才那一番话,我宋长宴就是十年百年,一直到死,我都等得起!”
“好啊,好啊。”
白栖枝笑中带泪,泪里又带笑。
眼见宋长宴如此认真,她后退一步,忍了泪意正色道:
“宋哥哥,而今你要去长平,我白栖枝送不得你什么,只先给你一句话——”白栖枝双手交叠,躬身做了个极为板正的送别礼,“此去一路,祝君阳和启蛰,一路顺风,折宫蟾桂。”
她起身那双本就清澈见底的眸子里黑与白被尽数切割,白若明镜,黑若松墨,里头分明秒出一个人影来。
此一人不是宋长宴,还能是何?
宋长宴等她说些什么来暂排分别之苦,可她偏不!
她要宋长宴走自己的路,她要他们都走好自己的路。
于是,在这个瞬间,她没有挽留。
她说:
“宋长宴,往前走,别回头!”
“——我们长平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