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颂安 作品
163. 疑云
黏腻的铁栅栏生了锈,上头新红叠旧红,光是闻着看着,就差点要吐出来了。
在那片阴暗里,白栖枝乖巧地坐着。
她是被请到衙门里的,到底是林听澜发妻,那些人对她还算客气,没有为难于她。
衙门的偏堂原比白栖枝想象的要简朴许多,没有高悬的“明镜高悬”牌匾,没有森然罗列的刑拘,只有一张褪了漆的榆木大案和几把还算干净整洁的官帽椅。
“大人,林白氏带到。”
白栖枝知道自己无论如何辩驳也逃不过冠以夫家姓的结局,索性,她没有反驳,只是蹙了蹙眉,不动声色地朝案上那埋首案卷之人缓缓道:“民妇白栖枝,给大人请安。”
案上人顿时抬起头。
那是淮安新来的知州,是个熟面孔。
李延。
李延哪里能想到,这所谓的林白氏竟是当年那场宴会上,能在飞花令中说出那句“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做结尾的白栖枝?
他更没想到这位林家的表小姐,居然就是鼎鼎大名前任书画院翰林白纪风之女白栖枝。
只是一时不见,她看起来成熟了,憔悴了,站在这里,容貌未变,但他却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也不知道长宴是否还能认出这杆如翠竹般屹立挺拔的少女来?
可就算认得也没用了——
如今,他们两人隔着案牍两两相望,她需得先是林听澜之妇,后才能是她白栖枝。
更何况是宋长宴?
“白小姐。”
到底是公堂之上,李延忍住这一阵恍惚,正了神色朝案几对面的椅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坐。”
白栖枝福了福身,从容落座。
“白氏,你可知为何传你到衙?”
“可是为林家与前任知州大人的那笔茶叶买卖?”
“不错,这上面记着,上月十八,林家茶庄向知州衙门供茶五百斤,价银三百两。这笔账,你可认?”
“买卖确有其事。不过——此交易之具体商谈、条款议定、乃至最终拍板,皆由林家家主及其亲信一力操办。栖枝虽居林家,却人微言轻,未曾参与其中决策。在林家,栖枝不过帮着记些流水账目。但凡大额交易,皆需家主画押为凭。那账册上的画押,不过是例行公事,证明账目经我手核对过数目罢了。望大人明鉴。”
“本官问你,你既知这笔买卖,可曾觉得有何不妥?”
“的确不妥。”
白栖枝直视着李延,没有半分心虚:“只是彼时我曾于私下言及其中或有隐忧,惜乎无人听信。”她顿了顿,忽地低声问道,“大人可曾细查过这批茶叶的‘茶引’?”
堂内空气骤然一凝。"茶引"二字一出,连那书记员都停了笔,惊诧抬头。
白栖枝不待回应,继续道:"《大昭律》有载:茶户所产之茶,必输于官所设局,若私售于市,或匿而不送者,没其茶,并依其值计罪。凡贩茶之商,须持官所颁茶引,无引者以私贩论,罪之甚严。若私茶出塞,售于夷部,或越境而鬻者,依军律治之,不贷。"
她一字不差地背出律条,声音不大,却如重锤般敲在李延心上。
李延凝眉不语。
那些茶引他是见过的,其中蹊跷,或许不得能说,但……
白栖枝神色不变。
她伸出三根纤细手指:
“其一,林家茶庄近年产量,大人一查便知。五百斤茶叶,远超其常备之量。这骤然多出的茶叶,从何而来?是提前囤积,” 她收回一根手指,“还是临时收购?若是收购,可有合法‘茶引”
“其二,”又一根手指弯下,“前任知州大人采买之价,据闻颇为‘优厚,每斤六钱银子,远超市价四钱。若仅为本地消费或寻常送礼,何须如此高价?这高价,是意在行贿,还是——”
意在弥补某种‘特殊运输之高昂成本与风险?
只是这句话白栖枝没有说出来。
言尽于此后,她和李延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后,连带着最后那根手指也弯了下来:“其三,知州大人身份贵重,采买大宗货物,本当交由官办或有深厚根基之大商行。林家虽在本地薄有名声,然根基尚浅,何德何能独揽如此大单?”
三个问题如三把尖刀,剖开了表面看似寻常的茶叶买卖下,可能隐藏的朝廷隐晦秘辛。
时局动荡,朝中不稳。
里头的东西外面人瞧不着,但白栖枝恰好做过里面人,由是,纵然她如今在外头,对于里头的那些事,她也还算能窥得半分。
而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得,唇畔微动,做了个没声色的口型——
那位大人。
李延神色忽变。
白栖枝就知道花花不会骗她,曾说过白家灭门惨案一事是由朝中一位大人物主导。
可惜她还是不懂官场,不知如今皇权下头,万民之上究竟是哪一位大人物在主导?
她猜、她想、她朝李延讨要来三日之期以保这件事消逝在淮安之内。
所以,她回来了。
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她来讨债了。
夜里暗风迭起。
沈忘尘听闻白栖枝沐浴梳洗过后就去了书房,他想,他总该要为她做些什么。
所谓的林家主母到底还是一个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小女儿。
他真怕白栖枝会就这样倒下。
——哪怕他知道白栖枝不会就此倒下。
沈忘尘到的时候书房的门还开着,他让芍药下去休息,自己摇摇进入书房。
白栖枝还在湿着头发开着窗棂吹夜风。
沈忘尘进去的时候,刚好看她披散着的鬓发发尾还在滴着水。
一滴、两滴……
她的肩头被打湿了,但她却恍若未觉,只是闭着眼,支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湿着头发吹冷风会头疼的。”
沈忘尘声音柔和,关切的神情仿若他才是白栖枝的一母同胞的兄长。
但白栖枝看都没看他一眼。
她说:“沈忘尘,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没必要用哄稚童的语气哄我。”
说完,才睁眼缓缓朝他这边看来。
“这么晚还不睡,你是有什么心事么?”
沈忘尘自然是不好意思说担心她,只说自己是睡不着随便走走。
真的只是随便走走吗?
两人心知肚明。
他们谁也没有戳破这件事。
就好像白栖枝知道他肯定是要见一见自己,就像沈忘尘知道白栖枝肯定会在书房等他。
这是种难以言说的默契,说出来,很多事的味道都会变。
不如不说。
沈忘尘就这样笑眼看着她,一如当年自己将她收入身边教导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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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
只是如今白栖枝坐在主座,而他只能在她对面稍作停留。、
一如当年他坐在主座上,白栖枝坐在他对面那般。
于是攻守之势异也。
气氛难得的祥和静谧。
沈忘尘在等白栖枝开口。
他知道的,小姑娘现在已经长成很厉害的大人了,她不需要他在很多事上插嘴置喙。
他对她仅剩的那点儿价值估计就只有他那一直伪装在表面上的温存了。
沈忘尘知道,白栖枝如果有需要,她会亲口对他说的。
如果没有说,那便是不需要。
他也没必要讨人嫌。
白栖枝倒没有在意他的心绪起伏变化。
她在想事情。
她分明知道,此次事件不过是一个小官贿赂上司的小把戏罢了。
这事儿原不应闹得如此之大,以至于将林家的茶楼查封——要知道,林家,那可是半个皇商,没有官员会想同皇商过不去——但事情既然如此,那背后必定是有人操纵。
如果真说林家如今还有什么好被针对的。
恐怕就只有她白栖枝。
她明知道抛弃这个身份她可以活得更快活,可她还是带着这个身份明晃晃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如今敌在暗她在明,且敌之势力非她能与之比肩。
她真的该好好反思自己了……
“嗯?”
俄而风动,有丝丝雾黑掠过白栖枝的眼。
她支颐着向旁瞧,就见着沈忘尘不知何时坐到她身边。
两人之间隔了段距离,可他的发还是因为为她挡风而浮到她面前。
于是白栖枝的视线顺着他的发攀援。
“枝枝,可以让我帮你吗?”
彼时的沈忘尘拎着一方小手帕,语气小心翼翼,目光也小心翼翼。
他在看着她的发。
那一缕缕如同绸缎般的、湿漉漉还在滴水的长发。
一滴、两滴、三滴……
浓黑的夜里起了露,有潮湿在两人身形间盘桓。
白栖枝警觉一阵觳觫。
哪怕时至今日,她仍不知道沈忘尘在把她当什么。
带在身边的小徒弟?必须诞下那孩子的母亲?亦或是在这会吃人的大宅院里的同盟?
她宁愿相信沈忘尘对她的好里带着无尽的坏,也不愿见他如此低声下气地想待她好补偿她。
他是人!
他应该有自己的情感,他应该有自己的喜恶,而不是!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总是空泛泛的内心没着落。
白栖枝默了半晌,还是心软将后背递给了他。
感受到他适当恰好的力度,她蓦地开口问到:“沈忘尘,你朝别人问过我恨不恨你,对不对?”
她说:“你总说你是个阴毒扭曲的人,可是扭曲的底色是悲伤、无助、恐惧,我宁愿是你心惶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样的事,不知道自己做了这些事的结果,不知道这样的结果是否真心如你所愿。”
她说:“恨这个字太绵长了,只要这个字一日不消,我们的因果就一日要纠缠在一起。”
她说:“我不恨你,我只是觉得有些事不该是这样。”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此义理再生之身也。
沈忘尘,我早就决定不恨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