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师父

    门前空间逼仄,乐绮眠向前就会撞上傅厌辞。眼前人又比她高出许多,眉眼沉在阴影下,让人看不出他是刻意如此,还是无意为之。


    无形的压力笼罩而下,就像乐绮眠必须给出答案,他也必须得到答案。但在傅厌辞开口前,她甚至没发现手上有指印。


    “只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乐绮眠感觉气氛古怪,“我跌了一跤,他扶了一把,就这样。”


    她没提让对方带自己去郡王的舱室一事,这种含糊其辞,恰好加重了傅厌辞的怀疑。


    乐绮眠眼前暗下,有一刻,她以为傅厌辞动了杀念,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可他只是伸出右手,说:“打开。”


    乐绮眠迟疑,傅厌辞却不等她回答,就抵开她握起的手,露出掌心的护心镜。


    来的路上,乐绮眠一直握着这枚护心镜,它的边缘锋利,因为握得紧,她掌根微红,还有散落的碎片。


    “他的护心镜来自西北军,”乐绮眠以为他想检查护心镜,沿着他目光看去,“但我不记得军中有这样一人。”


    她没说的是,如果军中有这样一人,她不会毫无印象。


    然而傅厌辞是什么人?这点念头瞒不过他的眼睛。拿走护心镜后,他抬手拨开碎片,也滑过乐绮眠被磨红的皮肤,因为手套冰凉粗糙,她有种异样的感觉,忍不住缩手,将自己藏起。


    “......殿下搜查其他人犯时,”乐绮眠真诚发问,“也事必躬亲,围追堵截?”


    傅厌辞道:“搜查就是这样。”


    乐绮眠说:“女犯也没有例外?”


    傅厌辞道:“没有例外。”


    乐绮眠说:“照这么说,殿下应该很习惯触碰人犯,可为何我见到的,和你话里说的,不像一人?”


    傅厌辞不说话。


    “事事亲为是有责任心,但有一件事用责任解释不通,还请殿下为我解惑,”乐绮眠拉近与他的距离,笑了笑,“看管人犯,还需要和她住一间屋、睡一张榻吗?”


    刚才的舱室满是血腥味,已经不能住人。傅厌辞将她带到这里,意在关押,但舱室众多,为何偏偏关进这间?


    这是个骗子。


    傅厌辞盯着她,突然清晰地意识到:她的确长了张极具欺骗性的脸,说这样的话,竟也不显冒犯。


    反观他,上过乐绮眠的当,吃过乐绮眠的亏,知道她如何言行不一、善于伪装,可这一刻,身体还是先于理智,背叛了他的原则。


    “哗啦——”


    镣铐晃动,靠近傅厌辞的一端被扣在了床头。


    乐绮眠愣住,道:“喂。”


    她开玩笑的,他不会当真了吧?!


    傅厌辞没表情道:“看管人犯,住一间屋、睡一张榻,都是常事,你要习惯。”


    天可怜见,她说睡一张榻只是调笑,但被傅厌辞调整过后,锁链极短,这下前方是床榻,后方是板壁,就算想下榻,也要绕过傅厌辞!


    乐绮眠说:“不,我不习惯!女男授受不亲,你会坏了我的名声!”


    她也知道会坏了名声?


    傅厌辞道:“没人知道你在这间舱室。”


    他竟然想秘密关押。


    乐绮眠顿觉不妙。


    傅厌辞看夜色已深,熄灭案台的烛火,解下外袍,躺到床榻外侧。


    乐绮眠连连后退,直到靠近逼仄的墙角,看他竟然毫无芥蒂,不由怀疑自己:难道他没开玩笑,他当真对要犯亲力亲为,甚至住一间屋?


    她自我怀疑时,傅厌辞却也不平静。


    乐绮眠的衣裙滑落在他颈边,因为距离近,那浅淡、温缓的馨香被放大,就像这个人,霸道地占据着他的呼吸,让他无暇分神。


    ——真睡着了?


    乐绮眠眼看傅厌辞没了动静,心中更没底。犹豫片刻,还是掀开被角,挪了进去。


    乐绮眠道:“你让一让。”


    他占了大半张榻,乐绮眠躺下就会和他紧密相贴。


    傅厌辞不作声,但翻过身,给她留出空位。


    乐绮眠却道:“你果然没睡!”


    傅厌辞被吵得耳朵疼,说:“安静,睡觉。”


    乐绮眠像警惕的小动物,半晌,才挪到紧贴板壁的位置,就此躺下。


    可惜,这张榻太小,即使没有身体接触,对方的温度也会透过衣衫传递给她。


    乐绮眠本想忍一忍,可怪她没和人挤过这样窄的榻,怎么躺都奇怪,忍不住找了个话题:“将我劫走的那人有些奇怪。”


    傅厌辞本来一言不发,听到她提对方,微微侧身。


    乐绮眠说:“我蒙了眼,看不见,他却恰好很有经验,知道怎么带失明的人行走。”


    对方走得不快不慢,刚好配合她的步调,会提前告诉她该在哪里转弯,不偏不倚。


    傅厌辞道:“你说,他只扶了你一把。”


    他在黑暗中凝视乐绮眠,好似质疑。乐绮眠本想将话题引到对方的身份上,孰料他不按常理出牌,道:“嗯?什么?我困了,听不见。”


    随后将脸埋进被中,倒头装睡。


    但装了片刻,被子被人掀开,傅厌辞撑在她上方,目若寒星地盯着她。


    乐绮眠捏着被角,睁开一只眼,心虚道:“干嘛?”


    傅厌辞不讲话。


    乐绮眠被他盯得不自在:“……对嘛,扶着他走到船边,怎么不算扶了一把?”


    傅厌辞道:“还有。”


    还有?还有什么?她怎么不知道?


    乐绮眠满心疑问,想起她跌往对方身上那跤,脑筋飞转,道:“不错,为了试探他,那跤是我故意跌倒。”


    她说完,看到傅厌辞退了开去,以为他放弃了拷问,悬起的心刚落下,就听他道:“没有下次。”


    那人的确钻了空子,但没有乐绮眠默许,对方不可能将她带出舱室。


    然而,傅厌辞身上一凉,被子被扯到乐绮眠那便,她将脸埋入被中,全当没听到:“睡了,明天见,晚安。”


    傅厌辞:“……”


    ***


    因为白日风波,乐绮眠精神一松下来,疲惫感上涌,还是睡了过去。


    也许受白日蒙眼的影响,梦里,她回到了塑有观音的妙应寺。


    夜晚的观音殿幽寂如水,被关押后她几乎滴水未进,眼前也开始模糊不清,窗前人影晃动,如妖似魔,可当她认真看去,发现那只是站在门外的僧侣。


    “救......”她呢喃,“救救我......”


    殿门打开,一人走了进来,数名僧侣随之鱼贯而入。


    那人温和道:“公主先用饭。”


    一道点心摆在面前,杏榧的香气散落在殿中。


    她揉了揉眼睛,勉强看清那人长相,他素衣皎白,乌发如漆,看上去不像僧人,而像久病未愈的世家公子。


    那人道:“不必害怕,我是来救公主的人。”


    救她?他一定是疯了。


    那人道:“不瞒公主,我与海琅王有经年难消之恨,一直在寻一个机会,现在,我可助公主离开妙应寺,只要公主应下一事。”


    他声音如敲冰戛玉,温润悦耳,她不由听愣了,道:“何事?”


    那人道:“拜在下为师。”


    这个要求奇怪,他的身份也令人生疑,可僧侣对他毕恭毕敬,得罪他,恐怕还有苦头吃。


    她聪明地说:“我身体不适,法师能否先替我拿杯热水?”


    僧侣要动手,那人拦下,亲自倒了水,试过水温,端到面前。


    “多谢,”她看向那只手,不着痕迹地错开,“法师如何称呼?”


    “公主可唤在下禅师,”那人极有耐心,看着她一点点将水饮下,“你几日没有用饭,不要喝太快,小——”


    水珠迸溅,尽数泼在禅师衣上,那滚烫的水珠沿着袍摆滚落,打湿了禅师半身。


    “既然是禅师,”她扔开水杯,不再维持笑容,“为何要做这些人的帮凶?”


    僧侣扑上来,被她一脚踹倒,因为她身体瘦弱,脚腕已经能从绳索中滑脱。趁众人反应的间隙,她跑向殿门,却因为脚步虚浮,被追上来的僧侣按在门前。


    “公主一时顽皮,不应苛责,”禅师没管身上水渍,起身道,“先退下。”


    僧人得令,松开两手,但她抓住机会,又逃往门外,却在跨过门槛时,听禅师悠然道:“公主没有其他同伴,门外的世界于你而言,只是一座更大的妙应寺。”


    她说:“你撒谎!”


    然而她有所预感,一个被废的公主,能逃到哪里去?但她不让自己去想,想那个注定落空的结果。


    “在下知道公主在想什么,你想逃往应州,想寻求江家庇护,但你可知,一月前,闻师僖攻破应州数城,明光将军战死,江家满门被屠,公主已经没有归处。”


    她猝然回头,眼眶微红:“你又在撒谎!”


    禅师说:“信与不信,皆在公主。”


    她不断颤抖,尽管不相信禅师的话,可见识过昨日天潢贵胄今日横死阶下,她知道天命反侧,世事无常,舅舅的死,极可能是真的。


    该怎么办?


    她忽然抱紧自己,好像只有这么做,才能避免被殿中的大风吹到黑暗中去。


    “海琅王曾经毁掉我的一切,让我陷入与公主同样的境地,我像狗一样乞食,像老鼠一样苟活,如果不是凭着这股恨,我活不下来,”禅师取下腰间手帕,缓慢擦拭她的脸颊,仿佛将所有温柔都用在了这一刻,话语因此显得异常冷漠,“故而这世上,只有我能理解公主,也只有我能救公主。”


    她身体冰冷,双眼却滚烫,感觉到手帕的柔软,才发现她已泪流满面。


    “所有人都可能抛下公主,伤害公主,但我为公主而来,想公主所想,只要公主不忘今日之辱,”禅师轻声叹息,抚过她被绳索勒伤的脚踝,“我就永远在,永远追随公主。”


    黑暗中,她少见地陷入茫然。


    她想起死去的父皇母后,想起所有从她身边离开的人。被囚禁不是最可怕的惩罚,惩罚是她独自睡去的夜里,不再有人期待她醒来。


    这是场没有尽头的噩梦。


    她说:“你会永远在?”


    禅师道:“永远。”


    她说:“会为我报仇?”


    禅师道:“为公主报仇。”


    她知道,永远是欺骗小孩的谎言,承诺在说出那一刻就已快速腐朽。可是,可是,在孤寂冰冷的黑夜深处,即使一朵注定坠落的浮萍,她也会有一刻,想伸手抓住。


    她说:“......师父。”


    禅师道:“公主不必怕。”


    他放低身体,让她能将掌心贴在他的脸颊,而她也像失去双眼的盲者,要靠触碰来记住他。


    “公主哭坏了眼睛,我来当公主的眼睛,公主杀不了的人,我替公主杀,”禅师隔着绳索,轻手抱住她,“除了师父,世上不会有第二人这样待你。”


    他眼中情绪深浓,像漆黑的蛛丝,将她彻底包裹起来。她太疲倦,又不懂禅师话中含义,胡乱点了头,就听之任之了。


    乐绮眠睁开眼时,天正蒙蒙亮,她感受到身边体温,恍惚片刻,道:“师父。”


    对方没有应答,她摸索着,压住一段衣袖,将脸埋了进去。


    只是,不到片刻,那片袖摆被抽走,一只手捏住她的后领,将她拎到一边。


    手中空了。


    乐绮眠慢半拍地抬眼,对上一片胸膛。它的主人领口微敞,衣襟在刚才的蹭动中散开,露出锁骨,但视线再往下,被一只手拦住。


    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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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厌辞道:“看够了?”


    乐绮眠:“......”


    乐绮眠连连后退,撞在板壁!


    傅厌辞从榻上坐起,度过一夜的衣袍不复整肃,可傅厌辞神色一如既往,不见窘迫。


    乐绮眠说:“我做梦魇住,并非有意。”


    说完她就后悔了。


    什么梦?蹭乱他衣领的梦?怪她嘴比脑子快,还不如不解释!


    傅厌辞整理好衣袍,闻言,漫不经心道:“你叫我‘师父’。”


    乐绮眠听到这个称呼,就牙酸地捂住了脸,心知做噩梦说漏了嘴,道:“你听错了。”


    傅厌辞回头。


    乐绮眠道:“我叫的是混账。”


    傅厌辞:“……”


    被子被人掀开,寒气涌入,乐绮眠立刻缩起双腿,被冷到了。


    傅厌辞道:“醒了就下床。”


    乐绮眠磨磨蹭蹭穿鞋,想到那个梦,微感荒谬。那名匪徒勾起了她的记忆,初到妙应寺时,禅师就是这样耐心地带她走出观音殿。


    她收拾到一半,外面有人叩门:“殿下,国相走水路南下泽州,这两日或许会与龙神卫撞上。”


    闻仲达来了?


    乐绮眠听出这是傅厌辞身边那名叫崔烈的副官,悄悄竖起耳朵。


    傅厌辞道:“闻师偃?”


    崔烈道:“闻师偃被俘的消息已经传回朝中,国相当夜奏请陛下率闻师俭出征,但闻家还不知闻七郎在船上,联络了人,让闻七郎设法救闻师偃。闻七郎这几日反复求见您,殿下看如何处置?”


    因为乐绮眠的干预,闻七郎意外获知傅厌辞的身份,如果不妥善处理,后患无穷。


    乐绮眠见事情与自己有关,猜测傅厌辞要去见闻七郎,等了一阵,他果然推门而出,等人一走,她立刻从榻上坐起。


    机会来了。


    锁链长度不够,她用脚尖将桌案拖往榻边,等手指能碰到,快速在桌上翻找,又扫过墙边外袍,如法炮制,不放过任何角落。


    然而,一番搜索,一无所获。


    乐绮眠正思考对策,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崔烈去而复返,道:“时辰还早,剩下的交给属下,殿下先用早膳。”


    声音渐近,她将外袍往衣桁上挂,然则,门扇已经打开——


    屋内霎时亮起,傅厌辞进门看到的,就是乐绮眠将那件外袍抓在手中,笑得像朵花。


    “......好巧,”乐绮眠迅速将外袍藏到背后,若无其事道,“天气冷,我找件外衣,殿下这么快就来了?”


    傅厌辞没答,看了看,将早膳放在案上——一个她刚好能够到的位置,但也仅仅是刚好的位置。


    乐绮眠背过右手,将外袍搭上衣桁,转移话题:“殿下见了闻七郎?”


    傅厌辞道:“与你何干。”


    乐绮眠拿起筷子,煞有介事道:“话不能这么说,是我揭下了你的披风,总得了解后续嘛。”


    她也知道是自己惹的麻烦?


    傅厌辞收走那只碗,道:“不想吃就不必吃了。”


    乐绮眠立刻抱住饭碗:“聊聊天,别激动。我也是昨日被掳走,心有余悸,这才话多。”


    她早起早睡,半夜还有精力卷走他的被子,一点没有犯人的自觉。如果这叫心有余悸,那傅厌辞就是如履薄冰、胆战心惊了。


    等乐绮眠解决早膳,傅厌辞没有立刻收走碗筷,背对她走到案前,用铜盆里的水净手。


    她这才注意到,傅厌辞手套沾有深色血迹,不必怀疑,定是闻七郎留下。


    傅厌辞在她对面落座,血迹已经消失。他将一封信推到案上,说:“在找它?”


    乐绮眠被信件吸引,看向他,心想竟然是随身携带,难怪在舱室久寻无果。


    “这封信随时可以寄往岑州,”傅厌辞道,“取决于你怎么做。”


    出于某种念头,他不想将乐绮眠交给郡王。不过,官船迟早要靠岸,到时候,她的去向龙神卫说了也不算。


    乐绮眠道:“殿下想让我怎么做?”


    傅厌辞说:“待在舱室。”


    乐绮眠笑了,很有趣般,歪头打量他:“我已经被锁在榻上,殿下还不放心,干脆找条锁链,和我捆在一起好了。”


    她笑起来时眼角微挑,并非有意撩动人心,而是生来就长这样。似乎没人告诉过她,不该这样面对一个男子,或者她的单纯没有作伪,不知道这有多少蛊惑的意味。


    傅厌辞没发现自己直勾勾盯着她,将信纸收了回来。直到被手中异样感唤醒,才下意识松开右手,但信纸边缘已经被揉皱。


    士兵前来收走早膳,乐绮眠安静待在屏风后,只看傅厌辞。


    她的视线太有存在感,傅厌辞回到书案,只是翻了片刻军报,就有种被人从头看到脚的感觉。


    但当他看回去,乐绮眠又转开头,四处张望,若无其事。


    如此来回几次,傅厌辞终于放下手中军报,将一本书放到她面前:“找点事做。”


    乐绮眠翻开一看,是本日月教的经书,在劝人向善,勿造恶业。


    乐绮眠:“......”


    “你居然随身携带经书,”乐绮眠像看怪物一般看他,随手合上书本,“不过可惜,我不信神,也不......”


    她话没说完,船身晃动一下,屏风歪倒,她也摔在榻上。


    刚说完不信神就遭了报应,乐绮眠心中莫名,正要爬起,就见傅厌辞看向窗外。


    远处的海面上,一支船队朝官船驶来。黑鹰军旗迎风飘动,织有铁画银钩的“闻”字,鸦群般的投石机立于船头,士兵拉动绳索,对准了官船。


    “殿下,国相到了——”


    传令兵慌忙跑来,但话没说完,官船巨震,一块巨石从天而落,砸穿了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