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飞陇山去 作品

81.其实原作在绿江哦

    崇礼七年三月初十,忠瑞侯所领北伐军开拨,自德胜门出。


    持虎符沿途调兵调粮,预计一月左右到达北境茂州,共集结二十万兵士。


    兵部侍郎白蓉镜、御马监掌印宁蕖为督军,户部侍郎荆中和为执调特使,紧随主帅车驾一同出城。


    大军出城,沿街戒严——这是先帝留下来的规矩,出征时不许欢呼不许接受平民赠物,唯有凯旋时才能庆贺,怕的是仗还未打就浮躁了心气。


    这也合理。


    否则若是风风光光出去了,被打得落花流水回来,那说的每句大话不都成了扎自己的回旋镖吗?


    忠瑞侯杨戎生的金甲是圣人命人新打造的。


    以当年的旧款式为基础,增添了许多新技艺,婉拒了帝师要为其饰以珠玉宝石的提议,做成一派威风凛凛。


    任谁看了,都不会相信这位侯爷已经被朝中半数以上的人认为是有去无回。


    荆中和出城前还在与白蓉镜偷偷吐槽:


    不知道帝师是怎么想的,竟想出这种示好的馊主意。


    即使是再不懂军事的门外汉,也知道盔甲轻便为上,绝不是贪图奢华而多做装饰的地方。


    帝师就算是刚回京城,急着讨好杨家急出了火来,也不能用这么不聪明的手段啊。


    再者,杨家可是先太后的母家,天然就与陛下联系的紧密,又怎么会……


    哦,不对,杨家正受着陛下猜疑,要被迫换主事人呢。


    奇也怪哉,怪也奇哉……


    白蓉镜则沉思不语,看着一旁位置上放着代替督军太监的银顶三山帽,琢磨着这位同僚的去处,半晌才回道:


    “帝师此举意图应当与你所说的恰巧相反。”


    “奉德十九年后半年、崇礼元年整年、再加上崇礼二年半个正月,都是沈帝师掌权的时期,并未有过战事。”


    “而当年先帝为圣人择取侍读,看中的又是德行文采。若说帝师不懂行军,确然十分说的通。”


    但,常人有缺陷不足,往往竭力隐藏……


    “帝师却刻意暴露,又纵任此事宣扬出来,是在向外界传达信号。”


    “什么信号?……芙卿莫怪,我确实是没想这么多。”


    荆中和想挠头,又想起今早头发梳了半刻钟才簪成最利落的样子,把手收回袖中。


    “——他不会参与此战的决策。”


    白蓉镜认真道。


    若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擅此道,他也就会自然而然被排除在局外。


    沈厌卿不可能不知道这个结果,却仍然如此做,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放权了。


    虽然这权力过了六年还在不在他手中已不好说,但昔日的沈少傅,如今的沈参军确实是放弃了争夺这一方面,完全让还给了圣人。


    是好事啊。


    白蓉镜是主张圣人与帝师关系和睦一派的,分析过后自然以为这是君臣商议的结果,因此心中偷偷满意了一番。


    荆中和则爱分析局势,锱锱铢铢地整日计较着圣人和帝师谁胜一子谁输一局,到头来却还是无法解释:


    声称帝师能与圣人争个平局,可是陛下又没有恢复帝师少傅的官衔,朝中又没有多少势力,帝师拿什么争?


    到这时就有更多人不得不做更多揣测:


    定然是帝师藏了什么手段或是把柄,竟能经久不衰,至今仍能起到制衡局势的作用……


    北伐的事情不过问了,就一定会从其他事情上找补回来。


    从哪呢?


    荆中和从自己浩瀚无垠的猜想中醒过神来,看着自己另一边空空的座位。


    “……他人呢?”


    他指的是那位新升官的掌印太监。


    早上见过一面,比白芙卿还年轻,新制的官服红得晃眼睛。


    见人就笑,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不像是晓事的。


    不知道圣人怎么选了这么个人来督军。


    ——不过听说宫里各种争斗更是阴狠残忍,能坐到掌印这个位置,理论上来说绝无可能是善茬。


    白蓉镜不理他那显然又在多想的表情,只答:


    “不知道。”


    “说是城中尚有事情要处理,稍后追赶上来。”


    ……


    宁蕖在东直门。


    这一次全城戒严的原因不是沈帝师了,他却依然借了这个日子出城。


    皇帝在德胜门箭楼遥望大军北上,不能来送自己的老师,只能于前夜大办了饯别宴。


    沈厌卿每每想起学生那副不舍却又不敢说出口的样子,心中总是不忍。


    姜孚自幼就懂事,从不令他为难。


    但凡是道理明白的事情,绝不在其中多做多余的纠结,直达结果便是。


    朝中这些年如此变化,消去了许多积弊。若人人都能如此做事,早朝的时长恐能减去一半。


    他也不愿离宫。但依荣宁的手记所言,若是再拖下去,实在是与等待衰竭而死无异。


    鹿慈英不会骗他,这一程往文州,应当是确实能拿到解药。


    至于顺带着要利用他坐镇文州稳住京城……罢了,一回生二回熟。


    鹿慈英终究有自己的立场,护着一大家子人,也总要为同胞打算。


    在朝廷上下的凝视之下保全一窝前朝余孽——荣宁在他身上压的责任,不比先帝留给姜孚的要小。


    临行前晚,他睡在榻的内侧,姜孚侧着身看他,手中轻轻抚过他的耳垂。


    毫无旖旎的心思,有的只是无比的珍重和爱意。


    “……会硌么?是学生不好,妄念太盛,送的太急……”


    那处耳洞已将将长好,但随意摘戴耳饰仍有再伤的风险,因此夜里也不会摘下。沈厌卿闭着眼,故意将语气放得轻松:


    “会啊。”


    他没有睁眼,却能感觉到姜孚紧张起来。他笑一笑,又接着道:


    “毕竟,臣从前可是不戴着耳坠睡的——”


    他知道姜孚想听什么,他也愿意说。


    走过这许多路,拜别过许多人,最后竟只有在自己这学生身边才能得一夜安眠。


    也是天爷对他这命贱之人到底留了一线生机,明明一切都早已走到了绝路,竟还有柳暗花明的这一天。


    沈厌卿闭了闭眼,抓住姜孚的手,覆在手心之中。


    他从前想死,后来又贪心,想得个善终;


    想体面些,想留个不太难听的名声,想无愧无恼地下去见故人。


    如今……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渐渐匀称,也猜得到姜孚在看着他。


    见过明亮的日光,便不肯再历风雨;有了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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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归处,就不愿再离巢;


    他这样的人,向来最怕心中欲求增长,怕自己变得面目全非,怕对不起发过的誓。


    但彼时彼刻,他竟想任性一次。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破土而出,应和着春日,与窗外的雨一同化开在夜里。


    他是谁?


    是未懂事即被抛弃的婴孩,是育幼堂收养的乞儿,是天家选定的奴仆;


    是暗卫,是蜉蝣卿,是皇子的侍读,是新帝的恩师;


    是权倾朝野的少傅,是辞京去国的谪官,是千夫所指的士林败类,是残害手足的无赦罪人。


    他心意转过千万次,枕着苦恨捱过千万个夜晚,恍恍惚惚总也不记得自己从何处来。


    只记得有光,有路,有颗赤子心被交到他手中。


    他不能也不敢辜负,于是就将一切都倾注给对方。


    岂敢期望回报?可是回报确确实实就在他眼前。


    “陛下。”


    “嗯?”


    姜孚以为老师要说些什么,就凑近倾耳去听。


    帝师却倾进他怀中,紧紧地抱住他。


    仍然亲密无间,仍然心无嫌猜,可是确有什么不一样了。


    就像今夜的细雨,与他们曾一同在屋檐下看过的每场雨都不同,仍然不耽误这还是他们一起历过的雨。


    “等我从文州回来……”


    回来要做什么呢?他们这对师生一起做了许多事,但仍有许多事可以一同去做。


    沈厌卿不知该说什么,可是确实觉得得了新生。


    有温热的眼泪将他的魂魄洗净,他就变得轻飘飘的,变得值得获得如今的一切,不必做鬼而能做真正的人了。


    姜孚温和地接纳过他的一切情绪,不向下问,只轻轻亲过他的耳尖:


    “嗯,学生等老师回来。”


    ……


    听过宁蕖的千叮咛万嘱咐,又见过了风采青过了六年成熟了许多的涕泪送别,二十二在皇帝身边,最后一个来临别赠言的就轮到了姚伏。


    姚伏像是完全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当他出门去郊游,语气也颇为不屑:


    “……你倒是真招人喜欢。”


    沈厌卿也敞开天窗说话,不与他闲扯,微笑道:


    “权势若是握在你手里,你也一样受人喜爱。”


    “眼见着师弟日日立功,只怕离那一天也不远了。”


    “到时候取代了我,还要多劳烦你提携呢。”


    姚伏听了“取代”二字,显得有些心烦意乱,没好气道:


    “你只早去早回就是了。”


    “说了要回,就得守信,完完整整回来。事情还要你主持,圣人也要你帮着。”


    他说了这些,像是还觉得不够稳妥,抠着窗边凝眉思索怎样才能让自己的话显得更有分量些。


    沈厌卿也不急,就气定神闲等他。今日久违的精神好,多聊一会也无妨。


    姚太从敲敲窗边,又扯扯帘子,终于从脑子里的某个缝隙挖出了那句话。


    或是因为距今太过久远,连带着他说出的语气也变得不稳重了些,令沈厌卿恍然间想起了他们还真是师兄弟的时候。


    姚伏盯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师兄,一字一句道:


    “蜉蝣卿平生最重一个‘信’字——这可是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