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的宫人早已被清退出去,院墙斑驳,屋檐低矮,连风雪都轻易穿堂而过。
四年前跟在太子身边、金尊玉贵的二皇子,如今仍住在皇子府偏殿的一处小院——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从未向前一步。
院中积雪未扫,似乎是故意留下的,枯枝横斜,唯有墙角一株老梅倔强地开着几朵残花,在寒风中摇曳如灯。
邵庭推门而入时,邵嵘正坐在案前抄写文书。
他抬头,见是邵庭,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扯出一抹笑:
“皇妹怎么来了?”
那笑容比记忆中淡了许多,像是蒙了一层灰,再不复当年左右逢源的圆滑。
邵庭没有寒暄,直接提笔在纸上写道:「二哥,父皇给你安排的职位,你打算如何应对?」
邵嵘放下笔,指尖在砚台边缘轻轻摩挲:“皇妹是来探我口风的?”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自嘲:“放心,我不会争的。这四年禁足,我早已看透——这宫里,争与不争,结局都一样。”
邵庭摇头,又写:「我不是来试探你的。我相信以二哥的才华,定能胜任户部的工作。」
邵嵘盯着那行字,露出浅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才华?皇妹说笑了。我如今不过是个废子,父皇突然起用我,无非是太子闭门不出,朝中无人可用罢了。”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株残梅:“这四年若非皇妹暗中派人接济,我与母妃怕是早已……”
一个死于冷宫, 一个死于紧闭的二皇子府,无人问津。
话未说完,他喉头微哽,猛地攥紧了窗棂。
邵庭看着他紧绷的背影,再次提笔,在纸上重重写下:
「二哥,我不是公主。」
邵嵘看到纸上内容,心底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依旧挂着浅笑:“皇妹怕是糊涂了?”
邵庭继续写道:「我是皇子,当年母妃为从皇后手中保我性命,才谎称生下公主。」
邵嵘死死盯着那行字,脸色瞬间煞白。
他踉跄后退两步,撞翻了案上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溅在手上,却浑然不觉。
“不可能……”他声音发颤,“你若真是皇子,父皇怎会不知,为何还要将你许给周家?”
邵庭冷笑,笔下不停:「父皇一开始的确想要我平安,后来却把我和周家兄弟两人绑在一起——不是为了我的幸福,而是为了他们的兵权!」
他将宣纸拍在案上,字迹力透纸背:「二哥,这宫里人人都戴着面具活着。你圆滑处世,我装聋作哑,太子骄纵傲慢……可如今,我不想再演了。」
邵嵘盯着他,眼中震惊、怀疑、恍然交织,最终化为一片复杂的沉寂。
良久,他缓缓坐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皇……不,三弟。”
他喉结滚动,眼神复杂,“你为什么选择告诉我?你就这么相信我?”
“别忘了……我母妃曾差点置你于死地。”
邵庭只是继续提笔,在纸上写下:「二哥,我只告诉你,是因为我相信你。」
「你虽是太子党的一员,却从未真正参与那些争斗,反而多次暗中护我;你读书用功,待人接物有礼有节,是未来邵国朝堂不可或缺的人才。」
他顿了顿,笔锋稍缓,却更加坚定:
「如今周将军昏迷未醒,璟安远赴北狄,而朝中仍有人纠结站队,父皇趁势扩大皇权,把我当作一枚随时可用、随时可弃的棋子。」
「可除了北狄,还有南疆、西戎、东海诸国虎视眈眈——这样下去,邵国的未来只会陷入无休止的内耗。」
「不止我需要你,邵国也需要你。」
邵庭深吸一口气,在纸上写下最后一行字:
「所以我想与二哥联手——」
「掀了这盘棋。」
*
永春十七年春,窗外杏花纷飞,御案上的奏折堆叠如山。
风从殿门缝隙悄然潜入,卷起一纸朱批未干的折子。
邵嵘垂首立于案前,双手捧着一份密折,姿态恭敬不卑不亢,恰到好处地谦逊,又透出几分疲惫的沉稳。
“父皇。”他声音温润低缓,仿佛春风拂面,“这是儿臣查到的许家余党名单。”
“其中三人已认罪伏诛,余下七人尚在审讯。”
邵弘接过密折,指尖在朱砂印上摩挲片刻,目光扫过那些被朱笔圈出的名字——全是当年许国公的心腹,如今却一个个被邵嵘以“贪腐”“渎职”等罪名揪出,证据确凿,连御史台都挑不出错处。
“嵘儿办事,朕很放心。”皇帝唇角微扬,龙袖一拂,案角那盏雨前龙井便推至邵嵘面前,“尝尝,江南新贡的。”
邵嵘双手接过茶盏,低眉啜饮,恰到好处地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谢父皇赏赐。”
茶香氤氲间,邵弘打量着这个曾经不起眼的儿子——四年前那个在太子身后唯唯诺诺圆滑处事的少年,如今眉目间已有了沉稳之气。
更难得的是,他从不自作主张,每件事都请示圣意;就连处决朝臣,也要先递名单请皇帝过目。
听话,好用,不争不抢。
这样的儿子,用起来实在顺手。
“你住的偏殿太旧了。”皇帝忽然开口,目光扫过邵嵘朴素的衣袍,“朕已命内务府重新修缮,明日你就搬去庆云殿吧。”
庆云殿——紧邻乾清宫,是皇子居所中最奢华的一处。
邵嵘立刻跪地谢恩,语气诚惶诚恐:“儿臣惶恐!这……这不合规矩。”
“规矩?”邵弘哈哈大笑,抚了抚胡须,目光深不见底,“嵘儿,朕就是规矩。”
*
庆云殿,夜晚。
鎏金宫灯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邵嵘独自坐在窗边,望着院中那株被移栽过来的老梅,这是他从旧居唯一带来的东西。
树影婆娑,枝干苍劲,一如当年他被困于皇子府时的心境。
“殿下。”贴身太监轻声叩门,捧着一只锦盒缓步而入,“三公主派人送来了贺礼。”
邵嵘接过盒子,指尖在盒盖上轻轻一按,一道极难察觉的暗纹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夹层悄然弹开。
他展开纸条,目光掠过那几行字:
「二哥今日演技精湛,父皇很满意。」
「许家旧部中,礼部侍郎张谦、工部主事王焕可先动。此二人曾克扣军饷,证据在我手中。」
「不必担心他们背后的赵太傅,等赵太傅坐不住时,父皇自会替你扫清障碍。」
邵嵘看完,神色未变,只是将纸条缓缓投入火炉。
火苗舔舐着边缘,转瞬化作灰烬,在微风中飘散。
他起身走向案前,拉开暗格,取出一份密档——这是邵庭两个月来暗中收集的罪证汇总,每一页都详细记录了朝中大臣的贪腐往来,时间、地点、涉案金额,乃至行贿方式,无一遗漏。
邵嵘翻到标记着“张谦”的那一页,指尖划过上面的字迹:
“永春十五年冬,张谦与北狄商队私通,以次等军械充数,中饱私囊白银三万两”
“永春十六年春,王焕借修葺河道之名,贪污赈灾银两五万,致河堤溃决,淹死百姓三十七人”
这些罪证,足够让这两人死上十次。
邵嵘合上密档,唇角微勾。
按照两人约定,他将于后日早朝之时,亲手揭开这两位“忠臣”的真面目。
*
两日后·金銮殿
“陛下!”邵嵘出列,声音沉稳有力,“儿臣有本奏。”
满朝文武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这位沉寂多年的二皇子,自从被皇帝重新启用后,便如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邵弘抬了抬手:“讲。”
邵嵘从袖中取出奏折,朗声道:“儿臣近日查证,礼部侍郎张谦、工部主事王焕,勾结北狄商队,贪污军饷,克扣赈灾银两,证据确凿!”
此言一出,朝堂哗然。
张谦脸色煞白,猛地跪地:“陛下!臣冤枉啊!”
王焕更是直接指向邵嵘,声音发颤:“二殿下这是污蔑!臣等忠心耿耿,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邵嵘不慌不忙,又从袖中取出一叠文书:“这是北狄商队的供词,以及户部的账目比对,请陛下过目。”
太监将文书呈上,邵弘扫了一眼,脸色瞬间阴沉如铁。
“拖下去,斩立决!”
侍卫立刻上前,将哭嚎着的张谦和王焕拖出大殿。
鲜血很快染红了殿外的青石板,但无人敢多看一眼。
赵太傅站在文官首位,脸色难看至极。
张谦和王焕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更是他在朝中的左膀右臂,如今竟在朝会上被当场拿下,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出列拱手:“陛下,老臣以为,二殿下此举有滥用职权之嫌!”
“张谦、王焕虽有错,但罪不至死啊!”
邵弘眯起眼,还未开口,邵嵘已经冷笑一声:“赵太傅这是要为贪官污吏开脱?”
“你!”赵太傅气得胡子发抖,“老臣只是秉公直言!二殿下近日处决的朝臣已有七人,如此杀戮,恐伤朝廷根基!”
邵嵘不卑不亢:“太傅若觉得臣处置不当,大可拿出证据反驳。若没有,还请慎言。”
赵太傅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转向皇帝:“陛下!老臣一片忠心,还请明鉴!”
邵弘盯着赵太傅看了许久,忽然冷笑:“赵爱卿,朕记得张谦是你举荐入朝的吧?”
赵太傅浑身一僵。
“来人!”皇帝猛地拍案,“赵构构陷皇子,贬为庶民,即刻逐出京城!”
赵太傅踉跄后退,眼中尽是惊怒与不甘,却被两名侍卫架起,强行拖出大殿。
金銮殿恢复寂静,唯余香炉袅袅,仿佛刚才的腥风血雨从未发生。
邵弘缓缓起身,扫视群臣:“还有谁想为他们说话?”
无人应声。
他满意地点点头,起身退朝,只留下一句话:
“嵘儿,做得很好。”
一切正如邵庭所料,张谦、王焕被处决后,赵太傅果然坐不住了。
而皇帝现在最忌讳的就是结党营私,赵太傅这一出头,正好撞在枪口上。
正所谓——「借刀杀人,兵不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