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崎,筑山居所。
屋敷夫人於大,极为罕见的发了脾气。
“作左大人!两个夫人和两个公主,都还在等米下锅呢!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削减后宫的开支是什么意思?”
於大的双目圆睁,眼神里似乎喷发着火焰。
就在刚刚,她从农忙之中抽身出来前往银座提款,给自己的儿媳妇和孙女们买点补品,怎料却被主管银座的德川家长老,大久保忠俊拒绝。
给出的理由竟然是,奉行大人不准!
在日本战国的封建时代,大家都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只是於大作为祖母,她继承了自己母亲华阳院的优良秉性,就算是德川家的公主,她也要重视起来。
“我知道家中对两位夫人生下女孩有所失望,但她们毕竟是主公的骨血,理应受到重视!”
面对於大的强烈不满,本多重次心里无可奈何。
他低下头,面露难色:“屋敷夫人,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的……”
於大一听这话,自己都把作左叫过来问话施压了,还不肯松口,便更加不乐意了:
“不是我想的这样又是哪样?作左,别以为家主不在你就敢克扣我们后宫的生活费!”
这口大锅扣下来,本多重次也不敢硬背啊!
他只好道出实情。
“是吉良庄的税务问题。”
本多重次从衣袖里拿出一个账本递了出去,叹气解释道:
“自治水奉行天野康景大人在吉良庄修筑堤坝,税收逐年下滑,天野康景已经到当地调查过很多次了,基本确定,吉良大人存在偷税漏税的事实。”
“纳尼?!”
於大闻言,连忙拿起账本仔细查看,她看到吉良庄税收目被抹去涂改的痕迹,柳眉蹙了蹙,愈发不满道:
“作为奉行,你怎么能包庇领主做出这种事情呢?还不赶紧向家主汇报?”
本多重次摇了摇头,道:
“那吉良大人家格极高,再加上是主公的义子,在家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特别是……”
本多重次没有把话说完。
於大心领神会,冷着脸接着说道:
“特别是在主公生出两个公主,吉良西尾继承人的身份暂时可以坐实了,是吧?”
本多重次重重地点了点头:
“但凡二位夫人诞下一子,这件事臣立刻举报,坚决铲除吉良西尾,可是现在他身份特殊,铲除之后恐怕会动摇根基,让底下的各个领主们人心惶惶,生怕会给自己头上安一个罪名然后除掉,这样一来,德川家将会面临分裂的局面。”
本多重次已经将这件事的利弊全盘托出,就是想把吉良庄偷税漏税案能和平处理。
“现在本家正在紧张备战,各项开支都不敢削减,只好委屈一下后宫的你们了。”
於大深吸一口凉气,她现在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并不是蛮横无理之女,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万一主公知道这件事了,你应该知道后果。”
“我知道……”
本多重次满脸愁容,正所谓权力越大,责任越大,作为德川家的首席奉行,他真的是压力山大!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小姓,松平又八郎匆匆赶来。
“夫人!”
於大站起身来问道:
“又八郎,是家主回来了?”
“正是!”
又八郎应道:“主公急诏,宣本多重次大人觐见!”
此话一出,两人心中皆是一沉,相互看了眼。
在与武田家会晤期间赶回来,一定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发生!
“在下知道了,这就前去御殿。”
本多重次苦笑着站起身来,他从於大复杂的目光中拿回账本,“屋敷夫人,在下告辞。”
“我跟你一起过去。”
於大连忙起身跟了过去。
……
御殿。
从善德寺匆匆赶回来的德川家康一脸怒意,他端坐在上位,下方本多忠胜和榊原康政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一时间,肃杀的气氛犹如大手般扼住了两人的咽喉。
“本多重次、屋敷夫人到!”
听到玄关处传来又八郎的唱名声,两人端正腰杆。
於大在玄关处停留等待侍奉,本多重次则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了进去。
甫一入殿,本多重次便感受到德川家康的强大威压。
他跪坐下来,双手合十行了一个大礼。
“臣作左,拜见主公!”
只见德川家康陡然起身,拿着一封信状狠狠地甩在本多重次的脸上。
啪——
清脆的声响在凝重的御殿炸开。
“首席奉行本多重次,你敢暗通今川氏真?!”
轰隆隆!!!
此话一出,本多重次的脑袋像是炸开似的嗡嗡作响。
他脸色瞬间惨白无比,身体颤抖,连连磕头道:
“主公!作左怎么可能会暗通大敌!”
本多忠胜闻言,作为同族的晚辈,他脸色大变,赶忙说道:
“主公!叔父大人绝不可能通敌!这其中一定是有误会!”
榊原康政也是皱起眉头劝说道:
“主公,作左大人对本家忠心耿耿,臣也不相信他会通敌!”
“你倒是说说,吉良庄偷税漏税这事,你有没有参与进来?”
德川家康步步逼问,本多重次连忙解释。
“臣知道,也包庇了……但绝对……”
“够了!”
德川家康冷着脸呵斥道,“亏我如此信任你,你竟敢包庇吉良西尾!”
“纳尼?!”
榊原康政和本多忠胜两人,听到本多重次都亲口承认,顿时不敢再帮重次说话。
只有玄关守候的於大,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将本多重次挡在身后。
“家主,作左大人是有苦衷的!”
“后宫不得干政,母亲大人,您应该比谁都清楚!”
德川家康皱起眉头,语气凶狠道。
在这个时候,有且只有於大能顶住德川家康的压力。
“我只是不想让你步入你父亲的后尘!”
於大朗声说道,语气坚定。
“屋敷夫人不要再说了,主公,臣愿意接受所有罪状!”
“哦?这可是你说的……”
……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家康又怎会不懂这个道理。
在干望月千代的那天,少女已经将吉良庄的事情全盘托出,再加上近来家臣们对继承人的态度,就已经将实际情况猜测得大差不差。
大敌当前,本多重次只是想把这事压下来,同心戮力讨伐今川家罢了。
然而,因为自己没有生出女儿而导致吉良西尾的权势日益强大,这是家康始料未及的事情,所以,怎么除掉身份特殊的吉良西尾,这是一个问题。
于是,德川家康开始了他的帝王心术!
家康脸色冰冷,他拍着本多重次的脸,继续说道:
“既然我母亲大人都开口帮你说话了,我就免你的死罪,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本多重次感受到强大的压迫感,他冷汗涔涔,低着头,嘴唇都咬得发青,等待着家康的宣判。
“我罢免你的所有职务,贬你为庶民,作为一名足轻,给我牵马!”
本多重次眼眶通红,连连磕头谢罪:
“臣遵命!”
本多重次渎职本就是重罪,家康能留他一命已经是法外开恩了,这个决定,於大以及本多忠胜、榊原康政都无话可说。
“还好,最起码能保住性命,有本多一族在,至少能让叔父大人衣食无忧。”
本多忠胜心有余悸道。
只是榊原康政却从中感觉到主公似乎意有所指。
“主公好像本来就不想杀作左大人……”
榊原康政低声呢喃道。
“你说什么?”本多忠胜转过头讶异问道。
“没什么。”
榊原康政看向家康,隐隐间,他觉得主公有自己的盘算。
这时候,德川家康又发话了。
“这封信状,是武田信玄送给我的礼物,你自己看看吧!”
“哈!”
本多重次打开信状,看到上面的内容之后顿时明悟过来。
“主公,吉良西尾通敌该杀,只是这动手的刽子手,交给臣来办吧!”
“嗯。”
家康脸色阴沉,道:“自己犯下的罪状不要让我去给你擦屁股!”
“遵命!”
会后,本多重次只身一人连夜赶往吉良庄。
……
因为织田五德以年级尚小没来过例假为由,拒绝了吉良西尾洞房的命令,所以如今被安排在了吉良庄城下町的小居所中。
她就像是个被冷落的妻子,身边只有自己带来的侍女众,过着还算清闲的日子。
而她自己心里很清楚,这样的日子总会过去,待到两三年过后,自己身体能够怀孕了,才会被吉良西尾诏进小天守。
这本就是一场政治婚姻,年幼的织田五德甚至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她只知道父亲的命令,是让吉良西尾彻底成为织田家的走狗。
“父亲曾经说过,养不熟的狗就该杀掉,以免咬到自己。”
织田五德望着西边的月亮,在这个孤寂的夜晚,思念着美浓的亲人们。
这时候,侍女从走廊那边赶来,跪坐在五德身旁,轻声说道:
“夫人,奉行作左大人求见。”
“啊?作左大人怎么会来到这个乡下地方来见妾身?”
对于本多重次的到来,五德感到十分意外。
她猛地回想起来,相公吉良西尾偷税漏税,私自购买一大堆金银珠宝,想来一定是冈崎方面有所察觉了。
以五德当下的立场,只要不触及织田家的利益,她理应帮助相公将这件事瞒下去。
“让他进来吧。”
“哈!”
片刻之后,在侍女的引路下,本多重次见到了五德。
“鄙人深夜拜访有失礼节,请夫人谅解。”
“无妨,作左大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五德端正小身板,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略有提防地看着本多重次。
她已经在脑海中想过无数遍,要是问道关于偷税漏税的事情,她就装糊涂。
只是让五德没想到的是,本多重次一个大汉子竟是在7岁大的姑娘面前痛哭流涕。
“哇哇哇!五德夫人,在下真的好冤枉啊!”
“啊?”
“……”
“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
本多重次把吉良西尾的事情添油加醋地给五德说了一遍,五德小脸气得红扑扑的。
“妾身这就写信给父亲大人!”
织田五德小眉毛微微皱起,涉及到织田家利益的事情,她坚决不能饶恕!
过了一会,五德把亲笔书信交给本多重次,小脸凝重道:
“相公实在是做出了不可饶恕的行为,私通本家大敌,五德绝对不情愿!”
本多重次点了点头,声音颤抖道:
“虽然有些丢脸,但在下为了官复原职,只能在您面前出丑了!”
“没关系的,快去告诉父亲大人吧!”
“哈!”
……
美浓,岐阜城。
“八嘎!”
织田信长勃然大怒,向上飞扬的眉毛高高翘起,一双眸子仿佛喷着火焰。
“那个吉良西尾真是飘了啊!娶了我的女儿,竟然还暗通今川家!”
拿到女儿五德的亲笔信状,织田信长知道此讯后恨不得把吉良西尾挫骨扬灰!
木下藤吉郎闻言也是皱起眉头,他心思活络,抢先一众家臣开口道:
“主公,赶紧让德川大人把这个叛贼格杀了吧!现在正处于德川家与武田家谈判同盟的关键时期,若是任其不管的话,我们的大后方恐生变故!”
“你说的没错!”
织田信长点了点头,作势就要亲笔书信给德川家康。
“慢着!”
忽然,明智光秀从席间举起手,起身来到织田信长面前,他脸色阴沉道:
“主公,或许这是一次控制三河的机会!”
“纳尼?!”
明智光秀话音刚落,群众皆是一片哗然。
织田信长眯了眯眼睛,他摩挲着下巴的胡须,等待着明智光秀的下文。
“德川三河守大人,其秉性强势,绝对不会对本家俯首称臣,但吉良西尾大人就不一样了,他就像是一条狗,谁给他肉他就舔谁,所以比起德川大人,吉良西尾更容易控制。”
明智光秀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侃侃而谈,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天才:
“让三河狗咬狗窝里斗,等我们上洛之后,再去收拾残局即可,臣料想到那个时候,借助公方殿下征夷大将军的威名,吉良家也必然会重新回归到足利门下!”
织田信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怒斥道:
“秃子,你赶紧给我滚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