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安悟 作品

2. 冬雪

    冬日里的沧州滴水成冰,临街的住户尚在温暖的睡梦中,收夜香的王婆子已推着嘎吱作响的粪车从城南赶到城西。


    王婆子往满是裂纹的手上哈了口热气,用力地搓了搓冻僵的脸,手上的裂纹划破了脸上的冻疮。


    王婆子疼得嘶了一声,抬头看了眼阴沉的天,喃喃道:“得快些了,这天眼看着就要下雪了。”


    她紧了紧头上包裹的粗布巾,虽没什么用,但好歹能挡点风。


    “嘎吱、嘎吱。”收粪车的响声再次回荡在空旷的大街小巷,让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年老的骨节在摩擦,仿佛下一瞬就散架开来。


    刚收完一家大户人家的夜香,穿过长长的后巷,转弯就是县衙的前门的长街,搁在往日再借给王婆子几个胆子,她也不敢推着粪车从县衙门前走过。


    可今日实在太冷,再加上要下雪了,她再绕路怕是会耽误了出城的时辰,而且身上的旧棉衣也挡不住寒风,虽一刻不停地忙着,心口还是被风灌得冰凉。


    此时正值寅时一刻,日夜交替之际,天格外地黑,收粪车前的竹篾灯笼在寒风中晃晃悠悠,忽地一阵寒风吹过,灯芯一闪,彻底熄灭,鹅毛大雪倾泻而下。


    王婆子抬头看天,雪花劈头盖脸的砸下,她赶紧缩紧脖子,骂骂咧咧的重新推起了粪车,“下雪了,这雪可真大,背时运,在那灭不好,在衙门门口灭,阎王这是想收我老婆子的命啊!”


    王婆子也不敢点灯,她埋头吭哧吭哧地推着粪车,只想赶快穿过这条街,万一碰到那巡逻的官差,免不了一顿责骂,若是碰到那几个黑心的,兜里的几个铜板怕是也保不住。


    王婆子想到此,推得更用力了,收粪车嘎吱嘎吱响得越发急切,“砰!”收粪车一震险些歪倒。


    王婆子死死地把着车头,指甲都用力的扣进了木头里,这才没让粪水洒在街上,“丧良心的,谁啊!谁黑灯瞎火在衙门门口放东西。”


    王婆子放好车,按着砰砰跳的心脏,“还好我老婆子有把力气,若是这腌臜的东西泼了出来,怕是要挨板子了。”


    王婆子从惊吓中缓过劲来,一想到害她差点打翻粪桶的罪魁祸首,王婆子心中的怒火噌地一下就升了上来。


    她骂骂咧咧地上前查看,黑暗中她恍惚看到一坨白花花的东西拦在车头,王婆子伸手去摸,入手冰凉又有些粘腻,她闻了闻只觉一股腥骚味儿,她心中不忿,上前用力踹上一脚。


    “哎呦!疼死我了。”王婆子抱着脚,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刚才踢那一脚像是踢在了石头上,整个脚又麻又疼。


    “我倒是瞧瞧是什么鬼东西,拦在这街上,那些个衙役也汰疲懒了些,衙门门口放着石头也不管,这得亏是我这老婆子,要是县太爷从这绊倒了,有你们受的。”


    王婆子嘟嘟囔囔咒骂着,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来,火折子被吹着,豆大点的火光被王婆子小心的护着,她上前查看。


    火光不知照在什么东西上,王婆子只觉眼前一片亮晶晶的五彩反光,她心中一喜暗道:“莫不是碰到什么宝贝了。”


    她眯着眼赶紧凑近,一片晶莹里血红色的液体蜿蜒而下,王婆子嗅了嗅浓重的腥骚味,眉头皱起,遗憾的叹道:“我还当是什么宝贝,原来是冰雕啊!”


    她举着火折子往上看,越看越疑惑,“这冰里冻的啥东西,怎么白花花红乎乎的,现在就做冰雕太早些了吧!”


    王婆子忽的顿住,她惊恐得看着眼前的东西,脸色刷的一下变的惨白,牙齿打着寒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浑身如筛子般抖了起来。


    手上的火折子啪的一声抖落在地,昏黄微弱的火光映衬着面前的无头尸体,王婆子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北风卷着落雪呼啸而过,地上得火折子被风吹得一阵跳动,下一瞬长街再次回归黑暗。


    “啊……我的娘咧,杀人啦……”王婆子终于惨叫出声,她踉跄着爬起回头就跑,慌乱间粪车被撞翻,黄的黑的污秽之物流了一地。


    王婆子在夜香中打了个滚,顾不得满身的骚臭一路滚爬的往前跑,惊恐凄厉的尖叫被北风卷携着如鬼泣般带入各家各户。


    临街的人家被惊醒,三三两两亮起了灯光,长长的人影倒映在窗棂上,火光跳动间人影扭曲,更增添了几分惊恐。


    那白花花的无头尸体,正对着衙门门口跪着,雪花如纸钱般铺天盖地地下着,不一会儿尸体便被白雪掩盖,鲜血缓缓渗出,染红了白雪又被冻成了冰柱。


    “砰砰砰!”天还未破晓,苏家的院门便被砸响,苏大勇起床跟着来人匆匆离去。


    沈苏氏看着苏大勇走远,轻叹一声赶紧把院门插好,回头便见厢房的灯亮了起来。


    沈苏氏裹紧长袄,快步走到厢房窗下,低声道:“珍宝,可是把你吵醒了?天还没亮,再睡会吧!”


    “娘,怎么了,我听见有人来喊爹。”


    “衙门里的事,珍宝乖,快睡好,下雪了屋里的炭火可还暖和?”


    “还暖着呢!娘快回去吧!当心冻着了。”


    “哎!娘回去了,你快睡吧。”


    厢房里的灯熄灭了,沈苏氏缩着脖子一路小跑回房,院内安静下来,只剩沙沙的落雪声。


    县衙内一片灯火通明,县令黑着脸掩鼻端坐在高堂之上,王婆子战战兢兢地趴跪在地,湿臭的衣裳早已冻硬在身上。


    苏大勇从门外快步走进来,“大人,尸体已抬放至殓尸房。”


    “找到什么线索没?可能确认尸身的主人?”


    苏大勇缓缓摇头,看了眼下面跪着的王婆子,沉声道:“雪下得太大再加上那些污秽之物,这线索怕是不好找。”


    县令闻言铁青着脸,重重的拍着公堂桌,“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猖狂至极,这是赤裸裸的挑衅,胆敢藐视衙门,等找到凶手定叫他碎尸万段。”


    县令恨得咬牙切齿咒骂,苏大勇低垂着眼不语,等骂够了县令又道:“找不到线索,那就从尸体上找,尸体上可发现什么线索没?”


    “大人果然了事如神,那尸体确实蹊跷,尸体手腕脚腕都有绳子捆绑的印记,可印记又不深,没有挣扎摩擦的印记,尸身被冻成了冰雕,怪就怪在这凶手只冻住了尸体前面的身子,后面的身子并未冻住,后又把头割了下来,按理说身上的血早就被冻住,或是流干了,可那尸体后背却还有鲜血渗出。”


    “属下仔细察看,这才发现那尸体背后竟被刻了字。”


    县令皱眉道:“哦!是何字?”


    “那尸体背后刻了‘背信弃义者,诛之。’由此可见是熟人仇杀。”


    县令点了点头,脸色好看了几分,抱着手炉起身道:“那就按这个方向去排查。”


    “是,大人。”


    县令转身往后宅去,苏大勇看了眼冻的瑟瑟发抖的王婆子,王婆子满是裂纹的双手让他想起已故的阿奶,他忍了忍终是没忍住,“大人,这王婆子………”


    县令瞟了眼王婆子,眉头皱紧,嫌恶的捂住口鼻,“哼!竟敢推着那等污秽之物,从衙门门口过,还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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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乱了凶杀现场,便让她跪着吧!”


    王婆子闻言一抖,哆嗦着嘴想回话,可身上的冰冷早冻的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苏大勇闻言心底叹息一声,硬着头皮道:“大人,她浑身湿臭,不如让她下去换身衣裳。”


    “哼!你倒是好心?莫不是她与你有亲?”县令冷哼一声,眼睛微眯不悦的道。


    苏大勇闻言扑通一声跪下,“回大人的话,小人与她并不相识,只是想着她身上有那污秽之物,怕是会玷污了衙门,再则那粪车还倒在衙门门口,需要人去清理,小的便想她跪在着还便宜了她,不如罚她去把衙门门口打扫干净。”


    “嗯~”县令闻言这才满意的笑道:“你这法子不错,那就罚她去扫那污秽之物。”


    县令走后,苏大勇站起身,长舒一口气,见师爷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苏大勇赶紧抱拳作揖。


    师爷走前上下打量他一番,“往日竟不知你还有张巧嘴。”


    衙门内的长官都走了,苏大勇上前扶起王婆子,恶声恶气的道:“还不赶紧出去换身衣裳,没听到县令大人的吩咐么?今儿不把衙门口打扫干净,别想回家。”


    “是,是,俺这就去扫,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苏大勇见王婆子出去,转头又去查案子去了。


    门口守值的差夫见苏大勇走了,忙聚在一起说起了小话:“这苏大勇到底是个什么人?竟敢违抗县令。”


    “你不知道吗?他以前就是个庄稼户,只因救过县令一命,这才当上了衙役。”


    “怪不得县令对他有几分不同。”


    “呵呵~这要是我,我情愿不要这不同。”


    “哦!为何?”


    “我跟你说啊!……”


    走远的苏大勇已听不见哪些差役的声音,不过不用听他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外乎是他当年拼死救了县令,伤了身子虽还能人道,却绝了子嗣,而他这衙役的位置是拿子嗣换来的。


    苏大勇想到此,又想起苏光宗这次来带的话,他那老娘又在家闹腾着让他过继个儿子,他心知老娘打的什么主意,可他却不能在明面上违抗老娘。


    “儿子有什么好,我珍宝比儿子还好,何须要个心在外的儿子。”


    天光大亮,大雪还在洋洋洒洒地下着,不知是老天想要借着大雪洗涤天地间的污浊,还是想要借着大雪掩埋人间那不堪的丑恶。


    南街一个不起眼的小院,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独眼婆婆木着脸,拿着木掀把院内的积雪,一铲一铲地往外铲。


    “咚!”一声轻响,独眼婆婆铲雪的手一顿,又如无其事的铲起一铲雪往外倒。


    外面的街道早已人来人往,商贩的叫卖声掺杂着毛驴高昂的歌唱,隔壁恶婆娘的咒骂声伴随着孩子尖锐的哭叫越发的响亮,雪白的积雪也早已被碾压成黑泥,黑泥水蜿蜒流淌着,不知去往何处。


    大雪还在下着,独眼婆婆回到院内,啪的一声关上了院门,像是想要隔绝外界的喧哗,她慢慢的往里走着,忽的弯腰拾起个什么东西,又直起身往屋内走去。


    随着木门的关闭,院内静了下来,只留那雪地上一深一浅蜿蜒的脚印。


    走入房内,独眼婆婆关好门站在门后听了一会,这才松开握着的手,手心里躺着一个小小的花生果儿。


    打开花生扣出纸条,独眼婆婆迎着光细细的看完纸条上的字,面无表情的把纸条连同花生壳塞入嘴内,用力的咀嚼起来。


    “啪嗒~”一滴泪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