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一刹，嘉宁猛瞪双眼，深深吸了口气。


    呛进嘴里的，是浓重的尘灰味、铁锈味、烟味、汗味……乱七八糟的味道交缠起来，组成令人作呕的臭。


    周围黢黑，难以视物。


    数米开外的地方，有一口装了铁栏的小窗，月亮只剩半轮，被灰薄云雾遮挡。


    嘉宁努力回想晕倒前的细枝末节，逼迫自己冷静。


    耳边，只有她粗重而颤抖的喘气声，不是累，单纯是害怕——怕这空洞的黑，怕这如死的静。


    杜明鑫挥掌劈来时，她并没有马上晕过去，但在吃疼而错愕的刹那间，一辆破旧面包车适时停在眼前，车门推开，里应外合将她掳上车。


    来不及抵抗，来不及呼救，车门飞速关上，天光寂暗，有健壮有力的男人压过来，拿粗糙厚实的大掌捂住她的嘴。


    嘉宁奋力挣扎，企图砸窗，可一道刺痛猛地扎进胳膊，她在瞬间丧失意识。


    如果不是手脚都被捆住，嘉宁一定狠狠给自己一耳光。


    怒火中烧，恨杜明鑫这个畜生，更恨自己一无是处的慈悲心软。


    “姐。”


    身后响起一声熟悉的公鸭嗓，嘉宁立时毛骨悚然地回头。


    借着昏朦的光，勉强看清楚屈膝坐在身后的轮廓。


    他看着她，平静地说：“别怕，没搞到钱之前，他们不会弄你，这里就我一人，我不会伤害你。”


    嘉宁牙根都在颤栗，盛夏闷热，可她连脚趾都是冰凉至麻木，浑身颤抖，又动弹不得，越是想冷静，越是冷静不了。


    “你、你们要怎样？你到底想做什么杜明鑫！你疯了吗？绑、绑架是犯法的！”


    她忍着愤怒、害怕和绝望，声音越来越慌张，最后，像怒吼，也像哀求：“我、我可以给你钱，你放我离开，我哥、他有钱，你打电话给他，他会给你钱的，多少钱都会给的！你打电话了吗？”


    “姐。”杜明鑫凉飕飕地开口，“小杰死前，真的惦记着你。”


    嘉宁齿关打战、呼吸急促，眼泪不停流淌，却绝不是因为悲伤。


    “你走后没多久，一直收咱果蔬牲口的老板突然不收了，他别家都收，唯独不收咱家。”


    “爸带烟酒求上门，那位老板当着好多人的面，叫他滚蛋，还说家暴犯他见一次打一次，爸心里有怨，被有心人一撺掇，染上了赌。”


    嘉宁呼吸一滞，湿漉漉的视线里，少年的模样却越来越清晰。


    “钱输光了，千辛万苦买来的楼房卖掉了，连土地都被人占了。”


    “小杰的病，是真的没钱治。”他叹声气，“爸妈吵架、打架，家里没清静过，小杰原本就是个重感冒，拖着拖着成了重度感染、器官衰竭，妈把能借的钱都借了，爸却说穷苦人住不起iCu，该死就死，能活就活，他把钱抢去赌，小杰就这么死了。”


    “小杰死了，他才觉得后悔，家里连棺材钱都凑不出了，两人商量着，说要来找你。”


    嘉宁逐渐平静下来，默默听着。


    “本来聊得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又吵起来，吵得特别厉害。”


    “妈从门后掏出了镰刀，一下劈过去，劈在这里……”


    他比了下自己的脖子。


    月光明明昏淡，这个动作却无比清晰。


    恐怖画面浮现眼前，嘉宁浑身麻寒，转过脸：“别说了！”


    “爸还没死！真就是……祸害遗千年啊，他捂着脖子，冲进厨房拿了剁骨刀……”


    “我让你别说了！”嘉宁大吼，想逃，想捂住耳朵，可她无能为力。


    “妈先死了，菜刀直接砍进了脑门。”


    “别说了别说了！”嘉宁求他。


    “全是血、脑浆……我当时、我当时……”他声音哽咽，也开始发抖，同时又抬起手，捂住了眼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看着他落荒而逃，你猜怎么样？”


    “杜明鑫我求你了，别说了。”嘉宁哭着大喊。


    他恍若未闻，只管说自己的：“第二天，村民在田坎下找到了他……他的尸体。”


    嘉宁的心，猛然一沉，像是突然间，压下一块巨石。


    “姐，我就你一个亲人了，如果你不要我，我就没人要了。”他哭着说。


    嘉宁隐忍哭腔，缓缓回头。


    -


    杨惜跑圈结束，淌出满身热汗，心里总算舒坦了。


    回去路上，碰见俩买夜宵回来的男生——方锦程和宋时清，缘分微妙，四人都被分在这个考场，前后脚定了这家酒店。


    “压力太大，去跳河啦？”方锦程调侃。


    “滚蛋！”杨惜给他一掌。


    方锦程从口袋里拿出热狗肠：“吃吗？”


    杨惜一口咬了上去。


    他幸灾乐祸地笑了下：“今晚的圈是白跑了。”


    “不亏。”杨惜无所谓地说。


    宋时清往她身后瞧一眼，问：“就你一个？嘉宁呢？”


    “她啊，她出……”杨惜突然闭嘴，想了下，才答，“她跑累了，先回去了。”


    方锦程挑挑眉：“我怎么那么不信呢？嘉宁是会撇下你先走的人？”


    “免得等会儿挤浴室呗！我俩事先没想到这附近酒店能那么紧俏，就抢到个巴掌大的标准间，你俩呢？”


    “知足吧您，我俩抢了个情侣套房。”


    杨惜“噗嗤”笑喷。


    话题就这么扯远。


    宋时清面无表情，三人同行一段，要分道了，他停下脚步：“杨惜，你说实话，她是不是出去了？”


    “啊？”杨惜从方锦程怀里分吃薯片，闻言嗦了下手指，“出哪里去？后天就要高考了。”


    “你可真没劲儿。”他冷声把话撂下，转身走了。


    杨惜无辜地眨眨眼：“……”


    方锦程则是懵逼，看那道迅速远离的背影，又看身边：“什么情况？”


    “你瞎啊？”杨惜觉得烦，也转身走了。


    “……”方锦程追上去，“不是，到底什么情况？”


    “他喜欢嘉宁。”


    “这我知道。”


    “嘉宁不喜欢他。”


    方锦程想了想，说：“这我好像也知道，不过，嘉宁就是那个性格，对谁都冷冷淡淡的，所以，慢慢来呗，她至少不讨厌他，未来的事，谁说得准？”


    “这我知道，可问题的关键是……”杨惜顿了下，一字一字说，“嘉宁喜欢的人，是她哥。”


    “什么？谁哥？”方锦程反应了半天，反应过来，嘴巴张得能吞下鸡蛋，“啊？”


    ……


    杨惜回到房间，才发现嘉宁没回来。


    她拨出电话，铃声一直响，但无人接听。


    既然是出去见她哥，肯定出不了事儿，杨惜把心揣进肚子，先去洗澡，等她收拾好从浴室出来，嘉宁还没回来。


    马上11点，这个时间，外面都清静了，杨惜皱了皱眉，拿起手机——嘉宁没有回电话，连个微信消息都没有。


    首先，嘉遇哥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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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做事没分寸的人，那么晚来找她，还把人留到这个点的概率几乎为0；其次，嘉宁的确生性冷淡，却绝不是已读不回的那类人。


    越想越不对劲，杨惜又给嘉宁发了一则微信，等头发都吹干了，她都没有回话。


    杨惜钻进被窝，然而悬着一颗心，辗转反侧，她又从床上坐起，电话拨出去，嘹亮铃声外放而出，荡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鬼魅、空灵。


    依然没人接。


    杨惜终于感到害怕，眉心一拧，抓着手机跳下床。


    -


    嘉宁不住家里，阮嘉遇自在得多，洗完澡，光着上身走到客厅坐下。


    拨开电视机，找个电影听个响。


    湿哒哒的头发在滴水，他顺手捞起沙发背上的浴巾，把头发拢起来，随意擦了擦。


    上世纪的武打片，没什么炫技成分，也没有特效加持，连打光都昏沉，演员是正儿八经的黄种人，光打在脸上，泛一层金色油光，练武的是真练，膀子看着就有劲儿，打戏更是精彩绝伦，噼里啪啦招招过瘾、拳拳到肉，不是现在的商业电影能比的。


    无论看多少遍，阮嘉遇都能被这种热血沸腾的打斗场景吸引。


    但独自一人，还是个早已被岁月磨平棱角的中年男人，热血对他而言，像这个季节高悬中天的太阳，不可触碰、不可直视，只会让人觉得闷、觉得烦、觉得燥。


    他垂眸，身体往后靠在沙发上，懒懒仰着脖，在电影的幽静光束中扯了下唇。


    头发还没干，人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醒来时，电影已经播了一半，摸到手机看时间，也才11点半。


    太安静，只有电视声音响着，因为是老片，现场收音的台词伴随沙沙电流声，客厅因此显得过分空荡。


    他光着的膀子仍然光着，浴巾搭在肩头，头发已经干透，他抬手摸到一把凉意，死气沉沉发会儿愣，缓缓坐起，又搡着额发叹声气，莫名其妙的。


    他是自在了、清静了，虽然嘉宁在时，这日子也一般无二地过，但感觉总归不一样。


    现在，这个房子他爱回不回，没人在意。


    不是没想过，只是突然又想到，他的生活会一直这样枯燥无趣继续，永远没有尽头，过去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此时却出奇心烦。


    阮嘉遇摁掉电视，站起身，关灯往阳台走。


    借着月光，勉强能看清腿边的盆栽。


    一盆长势疯狂，一盆枯枝依旧。


    蓝色风暴开了花，花型不大丰硕，能轻松握进掌心，说是蓝色风暴，其实一点也不蓝，而是一种沉静的、淡雅的紫，这样左右看着都温柔极了的花，却偏偏有个“风暴”的名字，真是像极了一个人。


    阮嘉遇摸出烟，点燃一支。


    这时，客厅里亮起一道光，随即铃声响起。


    他把烟蒂咬进嘴里，走过去接。


    “嘉遇哥，是我。”


    尽管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但这声音可一点也不陌生。


    阮嘉遇瞬间拧起眉。


    “我是杨惜。”她又说。


    ……


    阮嘉遇静静听着，听她说完，才察觉指间的烟已经被掐掉了。


    岁数大了，皮肤也跟着变老变糙也变硬，这点被火星灼烧的疼，竟浑然不觉。


    “别担心，你好好休息，高考要紧，这件事你别管了。”阮嘉遇沉着冷静地安抚她，边说边往卧室走，“我马上过来。”


    挂掉电话，他从衣柜里取出短袖套上，揣上手机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