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六六 作品

第六百五十五章 鬼媪入深帷

烛焰不安地跃动,将柳清雅纤长的身影扭曲、拉伸,牢牢钉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一只伺机而动的魇影。

室内,昂贵的熏香竭力吐纳着宁和的气息,却终究不敌那丝缕缕、自新佛堂方向——那尊诡谲石像的栖身之所——悄然渗透的阴寒。

那寒意无声无息,如跗骨之蛆,蚕食着暖香的边界。

柳清雅端坐紫檀圈椅深处,纹丝不动。

指尖无意识地在袖口繁复的金线牡丹纹路上捻磨,那细密的触感仿佛是她心绪唯一的锚点。

凤目低垂,浓密的睫羽在摇曳烛光下投落深渊般的阴影,将眸中一切思绪吞噬,只余一片深不可测的晦暗。

“咿呀——”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房门被推开一道仅容鬼魅的缝隙。

一个裹在深褐色细布褙子里的干瘦身影,如纸片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未惊起半分气流。

杨嬷嬷。

这个称谓本身便是烙印——她是柳清雅的奶娘,是自柳家深宅便如影随形的藤蔓,缠绕过侯府雕梁画栋的繁华,亦攀附至这偏远县衙的寂寥。

她是心腹,更是深埋于地底、专司啃噬污秽的根须。

岁月是刻刀,在她脸上蚀刻出纵横交错的沟壑,每一道都深埋着风霜与隐秘。

然而,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眸光却淬炼得如寒潭冻铁,锐利似能洞穿人心。

那是一种经年累月于污浊泥沼中跋涉、与“脏事”为伍所磨砺出的麻木,更沉淀着一种深入髓骨的、对生命本身的狠戾。

杨嬷嬷行至近前,腰背习惯性地弯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砂砾摩擦般的粗粝,道:

“夫人。”

柳清雅缓缓抬眸,目光如冰锥,直刺向杨嬷嬷。她的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淬着不容置疑的寒意,道:

“嬷嬷,有件‘药材’,需你亲自去备办。”

杨嬷嬷的头垂得更低,脸上毫无意外之色,只有全然的顺从,道:

“夫人请吩咐。”

“城西,那座废弃的‘积善堂’破庙。”

柳清雅语速缓慢,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如同冰冷的刻刀在石上凿痕,继续道:

“里头窝着的那些腌臜东西,拣选十个出来——要手脚齐全、气力尚可的。

手脚利落些,莫留首尾。

明日酉时之前,必须送到西角门外那间堆放杂物的旧仓房里。”

“是,老奴明白。”

杨嬷嬷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领一件寻常的差事。

“积善堂”,这名字曾是长亭县一块摇摇欲坠的遮羞布,如今不过是城西一座破败倾颓的废庙,更是远近闻名的乞丐窝巢。

这里聚集着被命运抛弃的渣滓:无家可归的老弱病残,以及形容枯槁、眼神浑浊的流浪汉,在腐朽的梁柱和漏风的断壁间苟延残喘。

柳清雅口中那“手脚齐全、气力尚可”的要求,剥开伪饰,指的便是这群污秽之物里相对年轻、尚能挣扎几下的乞丐——如同在病畜堆里挑选稍显强壮的牺牲品。

杨嬷嬷那布满褶皱的眼皮纹丝未动,连一丝涟漪也无,仿佛早已洞悉深渊。

她的声音依旧低沉粗粝,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冰冷,回答道:

“老奴明白。

是‘全须全尾’的送过去。

还是……”

她的枯瘦手指极其隐晦地在袖口边缘做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动作——那是一个浸透了黑暗经验的手势,无声地指向了“预处理”的可能。

是需麻绳捆缚?还是用迷香熏倒?

柳清雅的嘴角极其缓慢地牵起一丝弧度,淡得如同冬日窗上的薄霜,冷得能冻结人心。

“自然是‘全须全尾’。”

她的声音平稳,却字字淬着非人的寒意,继续道:

“这‘药材’,需得是‘鲜活’的才好入‘药’。”

她刻意咬重了“鲜活”二字,舌尖仿佛尝到了血腥的意味。

那双凤目里,映不出丝毫人情的暖意,只有一种审视待宰牲畜般的、纯粹的、令人骨髓生寒的漠然。

“手脚利落些。”

她再次重申,语气不容置疑,继续道:

“莫要惊动旁人,更不许留下任何首尾。若有人问起……”

她略作停顿,仿佛在掂量最廉价的谎言,道:

“便说是府里采买短工,或是……县衙为整肃城防治安,例行驱赶流民。

衙役那边,随意打发几个铜钱,让他们学会‘看不见’。”

杨嬷嬷的应答干脆利落,不带半分迟疑,声音干涩而干脆,如同枯枝断裂,回道:

“是,夫人放心。

老奴明白。”

于她而言,这不过是夫人交代下来的又一件寻常差事,其本质与她吩咐小厮清理庭院落叶、惩戒那些不听话的下人并无二致,皆是维持侯府体面与秩序的必要手段。

她浸淫侯府多年,深谙其中关窍,更洞悉如何借侯府权势的虎皮,揉捏衙役们那点贪婪卑琐的心思,将十个活生生的人,如同抹去案几上的一粒尘埃般,无声无息地从这世间抹掉痕迹,不留半分涟漪。

“去吧。”

柳清雅素手微抬,随意地挥了挥,随即重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羽在烛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的姿态闲适,仿佛只是随口吩咐了一件诸如更换熏香之类的琐碎小事。

此刻占据她全部心神的,是明日“常乐尊者”汲取那十份“鲜活血供”后,能为李念安施展的“开天门”、“点灵犀”之法——那才是真正关乎她未来权柄的“大事”。

至于那十个蜷缩在破庙寒风里的乞丐性命?

在她那被野心浸透的心湖里,不过是铺就通往更高权位之路上,几颗必要且微贱的垫脚石子。

他们的消亡,轻贱得连一丝最细微的波澜都无法激起。

杨嬷嬷无声地深躬一礼,枯瘦的身影如同被门外的浓稠夜色吞噬,瞬间隐没不见。

她步履沉稳,没有丝毫匆忙,却带着一种执行命令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坚决,径直向府外行去。

长亭县死寂的深夜里,一场针对最底层蝼蚁的冰冷“抓药”行动,就此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