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六丑 作品

第927章 大唐双龙传(凭什么 上)

车轮碾过官道冻硬的雪壳,发出单调而沉闷的滚动声。

易华伟与师妃暄同乘一辆北行的简陋马车。车箱狭窄,仅容两人对坐。易华伟靠着车厢壁,闭目养神,厚重的棉袍使他看起来像一块沉默的岩石。师妃暄坐在对面,目光看似落在窗外飞逝的枯寂冬景上,心思却全在对面之人身上。

剑心通明的感应依旧被那层无形的隔膜阻挡着,无法深入分毫。这感觉让她如鲠在喉。对方的沉默并非刻意防备,更像是一种彻底的隔绝,仿佛他自成一方天地。这种未知,对于肩负使命的她而言,是必须探明的风险。

“该从何处切入?”

师妃暄心念电转。寻常话题如石沉大海。或许…该谈谈最近震动天下的大事?

“兄台可曾听闻江都那边的变故?”

师妃暄开口,声音清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旅人间传递消息的探询意味,目光转向易华伟,观察着他最细微的反应。

易华伟眼皮未抬,呼吸平稳如旧。

习以为常的师妃暄继续道:“说的是那宇文阀的宇文化及。此人本在江都作威作福。可就在月余前,竟被人发现暴毙于其行辕之内!”

“哦?”

易华伟的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短促的单音节,仿佛只是无意义的喉音。眼皮依旧阖着。

师妃暄心头微动,有反应总比没有好。她接着道:“据侥幸目睹的宇文阀卫士零星传言,那日,宇文化及的行辕闯入一人。形容…倒是与兄台有几分相似,”

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定易华伟的脸,试图捕捉任何肌肉的抽动:“一身粗布麻衣,披头散发,沉默寡言。”

车厢内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易华伟脸上的线条冷硬如石刻,毫无波澜。

“传言说,”

师妃暄的声音压低了些:“那人闯入后,宇文化及似乎极为震怒,斥其大胆。那人却只说了两个字:‘聒噪’。”

她模仿着传言中那嘶哑平淡的语气:“然后,便只出了一指。”

师妃暄刻意停顿,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她清晰地看到,易华伟那一直平稳的呼吸,在她说出“一指”二字时,出现了极其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若非她全神贯注于剑心通明对生命气息的感知,根本无从发现。

“便是那一指,”

师妃暄的语速放得更慢,字字清晰:“据说快得如同鬼魅,无视了宇文化及周身凝聚的寒冰玄劲,直接点在其眉心之上。宇文化及连哼都未及哼一声,便仰面倒地,气绝身亡。”

她说完,车厢内陷入更深的寂静。只有车轴吱呀作响。

师妃暄屏息等待着。她能感觉到对面那沉寂躯壳下,似乎有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在缓缓流动,并非杀气,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本质的存在感,让狭小空间里的空气都变得粘稠了几分。

“宇文阀阀主宇文伤闻讯赶到。”

师妃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传言他亲眼见到宇文化及的尸体,又看到那闯入者…那人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眼,宇文伤…这位成名数十载的宗师级高手,竟当场脸色煞白,手中名刀‘月泉’寸寸碎裂!最终,他…竟对着那闯入者的背影,跪了下去!”

叙述完毕,师妃暄不再言语。她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剑心通明之上,无形的精神触角如同最敏锐的探针,试图刺破那层隔绝。然而,依旧徒劳。对面那人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入再大的石头,也激不起一丝涟漪。但刚才那微不可察的呼吸凝滞,已足够让她确信某些事情。

时间一点点流逝。马车颠簸着前行。就在师妃暄以为这次试探又将如泥牛入海时。

“以讹传讹。”

平淡的声音突兀地在狭窄的车厢内响起,易华伟淡淡道:

“宇文化及是死在郊外,宇文伤也没有跪下。”

师妃暄的心脏猛地一跳!尽管早有猜测,但当对方如此直白地承认这桩震动天下、足以让无数势力疯狂追查的惊天血案时,那份冲击力依旧让她呼吸为之一窒。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袖中隐藏的手指,下意识地微微收紧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源于一种遭遇极端未知存在时的本能戒备。

“是你干的?”

师妃暄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依旧保持着秦川的平稳,但语速快了一丝:“宇文阀得罪…前辈了?”

对易华伟的称呼也不自觉地改为前辈。

易华伟缓缓睁开了眼睛。

师妃暄瞬间对上了一双眸子。那瞳孔深处,不再是一片漠然,而是如同宇宙初开般的幽邃。没有杀意,没有得意,只有一种纯粹到令人心寒的平静,仿佛碾死一只蚂蚁般理所当然。

“他挡路。”

易华伟的声音毫无起伏:“且,他的冰玄劲…有点意思。”

最后半句,像是在评价一件物品的材质。

挡路?有点意思?

这便是他轻描淡写抹杀一位枭雄、震慑一位宗师的唯一理由?师妃暄感觉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此人的思维逻辑,完全超出了常理的范畴。

师妃暄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前辈…手段惊人。不知此去长安,所为何事?”

她必须知道这个恐怖人物的目的。

易华伟的目光穿透了摇晃的车帘,投向北方,清晰地吐出四个字:

“慈航静斋。”

“啊!”

师妃暄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慈航静斋!他去那里做什么?一股前所未有的警兆瞬间在她识海中炸开。几乎无法维持秦川的伪装,声音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慈航静斋?兄台去那方外清修之地,是…寻人?还是…?”

易华伟的目光终于从虚无的北方收回,落在了师妃暄的脸上,仿佛穿透她拙劣的男装伪装,直视她灵魂深处的震动。

“听闻,”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贵斋有一块玉璧,名唤和氏璧。其内蕴奇异之力,能助人堪破迷障,窥见本源。”

师妃暄的瞳孔骤然收缩!和氏璧!他竟然是冲着和氏璧来的!那是静斋镇派之宝,更是承载着代天择主使命的圣物!此人的意图,昭然若揭!

“前辈。”

师妃暄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属于慈航静斋传人的清圣气息第一次在她刻意伪装的温润下隐隐透出:“和氏璧乃我师门供奉的圣物,承载天命,非世俗凡物可比。恐怕……”

“借来一观。”

易华伟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借一碗水喝:“顺便,看看你们所谓的‘慈航剑典’,有何玄妙。”

“借”?看看“剑典”?

师妃暄只觉得一股荒谬绝伦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危机感,直冲顶门!此人视宇文化及如蝼蚁,视宇文阀如无物,如今竟敢以如此轻慢、近乎掠夺的口吻,谈论静斋至宝与无上武学?剑心通明剧烈震荡,她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话语中那份理所当然的漠然。那不是狂妄,而是…一种基于绝对实力和认知差异的俯视!

车厢内,无形的压力陡增。师妃暄袖中的手指已经悄然捏住了剑诀,体内《慈航剑典》的真气无声流转,清圣的剑意蓄势待发。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临界点上,易华伟却并未在意她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敌意。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飞逝的灰白景色,仿佛刚才那足以震动整个白道武林的话语,不过是随口提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不再是那种嘶哑平淡的调子,而是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润的质感,如同山涧流泉,平静而清晰地流淌在车厢里,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言喻的重量:

“慈航静斋…以方外之地,行代天择主之事。千年以降,自诩正道魁首,执武林牛耳,操持天下神器更迭。妃暄姑娘,你认为,这…合理吗?”

“妃暄姑娘”四字一出,师妃暄捏着剑诀的手指猛地一颤!伪装被彻底识破!对方不仅知道她的身份,更是在用一种审视、甚至是评判的姿态,直指静斋存在的根本!那温润的语气下蕴含的漠然俯视,比任何杀气都更让她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

“前辈此言何意?”

师妃暄的声音彻底褪去了“秦川”的温润,恢复了特有的清冷空灵,带着凛然的质问:“我静斋历代祖师,心系苍生,秉持天道,于乱世之中,择选明主,结束战祸,还天下太平。此乃大功德,大慈悲!何来‘合理’之问?”

易华伟依旧望着窗外,声音不急不缓,如同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天道?天道渺渺,何曾言明?所谓‘代天择主’,不过是你们静斋,将自己对‘明主’的理解,强加于‘天道’之上罢了。你们择主的标准是什么?是仁义?是勇武?是智慧?还是…与静斋亲近与否?这标准,由谁定?由你们静斋定。说到底,是你们静斋在替天行道,还是天道在替静斋行道?”

他顿了顿,似乎在给师妃暄思考的时间,又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历代以来,你们择定的‘明主’,果真都是天命所归?其中难道没有私心?没有权衡?没有对静斋自身地位延续的考量?你们扶持一方,打压另一方,介入王朝兴替,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干政。将江湖武力凌驾于万民意志之上,以‘天道’之名,行裁决之实。这,与你们口中那些祸乱天下的魔门,本质上有何不同?不过一者披着清圣外衣,一者行事更为赤裸罢了。”

师妃暄如遭雷击!

易华伟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一层层剥开了静斋千年神圣外衣下最核心、也最不愿直面的矛盾。她想要反驳,却发现对方的话语逻辑严密,直指要害。

“静斋择主,只为结束乱世,拯万民于水火!从未为一己私利!”

师妃暄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激动:“若非静斋历代前辈奔走,不知天下还要多流多少血!”

“结束乱世?”

易华伟的声音依旧温润,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讽刺:“乱世因何而起?归根结底,是旧王朝失道,是门阀割据,是民生凋敝。结束乱世,靠的是明主励精图治,靠的是将士浴血奋战,靠的是百姓休养生息。静斋做了什么?你们选定一个‘明主’,然后呢?你们会去帮他治理国家?会去帮他安抚流民?会去帮他开垦荒地?”

他微微摇头,仿佛在叹息一个孩童的天真:

“不。你们只是用手中的剑,用和氏璧的‘天命’光环,为他扫除你们认定的‘障碍’。当你们选定的人坐上龙椅,你们的‘使命’便完成了。至于他日后是明君还是昏君,天下是太平安乐还是再度陷入水深火热,那便与静斋无关了。因为你们已经‘代天行道’完毕,功成身退,继续隐于帝踏峰上,等待下一次‘天命’的召唤。妃暄姑娘,告诉我,这算哪门子的结束乱世?这不过是将天下之权,从一群野心家手中,转交给另一群被你们‘加冕’的野心家手中。而你们静斋,始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仲裁者,超然物外,却手握足以颠覆乾坤的力量。”

“你…你这是污蔑!”

师妃暄脸色微微发白,易华伟描绘的景象,与她心中静斋悲天悯人的神圣形象产生了巨大的撕裂感。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静斋的行为。

“污蔑?”

易华伟缓缓转过头,那双幽邃的眸子平静地落在师妃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察一切的漠然:

“想想看。你们每一次‘代天择主’,带来的真的是长治久安?还是仅仅开启了一个新的、同样充满争斗与隐患的轮回?你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乱源’之一。因为你们的存在,向天下人昭示了一个‘捷径’——只要得到静斋的认可,得到那块玉璧的‘天命’,就能获得巨大的声望和武力支持,就能在逐鹿天下的棋局中占据先机。这难道不是在变相地鼓励野心家们去争夺‘静斋的认可’,而非真正去思考如何治理国家,造福万民?”

他微微前倾,那温润的声音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清晰地传入师妃暄耳中:

“真正的太平,不是靠一个超然的‘仲裁者’指定出来的。真正的天命,不是一块玉璧能决定的。那是民心所向,是制度之善,是君王之德与万民之力共同作用的结果。静斋将自身置于这个循环之上,手握‘天命’的解释权和强大的武力,自以为在拨乱反正,实则是在阻碍天下走向真正的秩序。你们的存在,让所有有志于天下的枭雄,都必须考虑你们的意志,都必须寻求你们的认可,都必须提防你们的干涉。这本身就是对天下秩序最大的破坏。”(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