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晦暗如墨,浓得看不见分毫光亮,只有只有冷冽的河风呜咽着掠过空旷的河岸,卷起细碎的尘土和枯叶。河面上闪着一星半点的寒光,勉强能看见河底下若隐若现的巨大影子,如史前巨兽蛰伏,蠢蠢欲动。但那实则并非活物,而是冰冷的钢铁残骸,象征着人类最高科技水平的战舰被一股不可匹敌的力量拦腰截断,炮台与塔楼轰然坍塌,扭曲的金属骨架狰狞如巨型骨架,在水面下形成一片绝望的钢铁丛林。
风干冷却的血迹如附骨之疽,任凭河水如何冲刷都难以消磨,河岸边的淤泥和石缝里,凝结着暗红的斑块,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铁锈与腐朽气息。就连暗夜下反射的光芒,也是来自于碎裂的金属断面或残留的能量核心,在死寂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隐隐流露出一丝战争的冷漠。
卡拉波斯站在岸边,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幕,脚下的泥土湿冷而松软,仿佛吸饱了血泪,但她的眼神波澜不惊,似乎没有被眼前惨烈的景象触动,她墨色的长袍下摆纹丝不动,与周遭涌动的夜雾形成鲜明对比。只是在无人知晓的地方,黑暗魔女心中默默叹了一声:还是来迟了。
一周前,那场以一己之力对抗钢铁舰队、堪称不可思议的战役已落下帷幕,它的结局在附近地区的居民口中逐渐演变为传说乃至神话一类的故事,而卡拉波斯在尼德霍格号上与妹妹法芙罗娜简单道别后,一路马不停蹄地向安瑟斯地区赶来,先后跨越破碎海域、乔西海滩、古纳河等多个区域,其中有些地区甚至还处于交战状态,但黑暗魔女全不理会,一心赶路,饶是如此,依旧没能从主骑士的手中救下这支舰队。
这是由法芙罗娜的大意所导致的,但卡拉波斯无意苛责于她,谁能想到,数个月前尚且瞻前顾后、面对必死的困境都犹豫不决、不敢出手、最终导致天界忒弥丝为掩护她们撤退而牺牲的主骑士,这一次竟能如此果断呢?更别说这还是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战争,就算她袖手旁观,也无人可以置喙。
不过,对歌丝塔芙家族的骑士来说,或许世上没有任何一场战争与自己无关吧?是战争总有对错,她永远站在正确的一方,对抗错误的一方。即便有时候战争没有对错,双方都只是野心家和阴谋家,她也一定会选择让自己成为正确的那一方,然后继续执行自己拨乱反正的使命。
只有这样强烈的正义感,以及坚定不移的信念,才能够承担起胜利王权的重量。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弱点。
卡拉波斯粗略查探过这片战场,她的指尖拂过冰冷的金属碎片和焦黑的土地,鼻尖闻过最炽烈的铁锈味与最浑浊的血臭味,除了舰队沉没的区域以外,还在不远处的一片树林中发现了一方简陋的墓地,虽然没有墓碑,但墓前摆放的衣饰与制式兵器无疑可以证明死者的身份。在战场上为敌人收殓遗骨是一种难得可贵的品德,但对歌丝塔芙家族的骑士来说,却是骨子里遗留下来的天性,她尊重每一个敌人,无论生前还是死后。
但临时挖掘的简陋坟墓显然无法埋葬太多尸骨,那几个土包在夜色下显得格外单薄渺小,而卡拉波斯又没有在舰队沉没的区域找到其他圣教军士兵的遗骸,只有一种可能性可以解释眼下的情况:舰队虽然覆灭,但士兵没有,还有一部分逃离了战场,不知所踪。
从主骑士的手中逃脱,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恰恰因为那个人是主骑士,卡拉波斯才会产生这种猜测,她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出当时的画面了:掌握着西大陆最先端科技造物、自认为无可匹敌的圣教军士兵,连半神都不放在眼中,自信地向单枪匹马的少女骑士发起进攻,欲将其湮灭在人造的炮火之下,却被她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击败。然而,残忍并不是形容她的手段,只是在陈述事实,当她视漫天轰鸣的炮火如无物、轻松凿穿了连半神强者都无法轻易打破的立场装置、明明没有动用魔力的痕迹、却只需一枪便可将西陆人引以为傲的魔导战舰拦腰截断的时候,所有亲身经历过这场战斗的人,都会觉得自己的世界观遭到了残忍的摧毁。
这绝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力量。
从某种意义上看,他们其实猜对了,但这个结论更加打击了他们的信心,信念崩塌的绝望远比肉体的毁灭更令人窒息。当意识到自己正在对抗一个远超想象的怪物时,一部分心理素质较强的人选择负隅顽抗,最终他们的下场便是成为那方墓地中的一员,虽然无法回归故乡的土地,却也因敌人的怜悯,幸运地在死后拥有了一处归宿;另一部分心理素质较差的人,极有可能当场就崩溃了,他们的选择是丢下武器,逃离战场,或者说,逃离这场永远不可能醒来的噩梦。
丢盔弃甲的狼狈身影,是战场上另一种形式的死亡。
主骑士没有追击。
或许是觉得追击一群已经丢下武器放弃抵抗的逃兵不符合骑士精神、或许是觉得这些逃兵已经完全丧失斗志,就算逃跑也不会对周围的居民带来危害,又或许是觉得西陆逃兵的特征过于明显,很快就会招来起义军的关注,不需要自己节外生枝……总之,她放任他们逃跑,没有追击。
这些理由当然都可以解释,但以自己对那位主骑士的了解,卡拉波斯更相信另一种说法:她在怜悯。
不是骑士的怜悯,骑士的怜悯只针对弱者,而无论那些逃兵是否丧失了斗志、又是否放弃了抵抗,当他们决定踏上这个战场时,就已做好了伤害他人乃至伤害自己的觉悟,自然不再属于弱者;那是主骑士的怜悯,怜悯生者。
或许是见过的死亡越多,她就越发珍惜还活着的生命,怜惜生的美好,哀悯生的艰难,所以,若非必要,她不愿让自己的长枪再夺去任何人的性命,无论是敌人还是友人。
果然还是和过去一样,一点都没有改变啊。
无论转生多少次,灵魂的内质都不会有丝毫变化。
明知道这样做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给自己带来麻烦,逃跑的士兵可能会泄露消息,在激战中留手也只会让战争拖得更久,对己方越不利,而那些逃兵就算活过了这一时,也有极大的可能性落入起义军手中,最终下场仍免不了一死……可内心的情感还是会促使她做出这种决定,软弱或是温柔?
卡拉波斯再度叹了一口气,这一次不是在心中,而是胸中积蓄了一股忧郁的情绪,自然而然地将其散发了出来,叹息声在夜色中幽幽回荡,在晦暗的湖面上荡开了一圈圈涟漪,那涟漪扩散开来,扭曲了水中钢铁残骸的倒影,随即又被新的波纹覆盖。
她又想起自己刚才的评价:只有强烈的正义感,以及坚定不移的信念,才能够承担起胜利王权的重量。
实际上,那还不够准确。
除了正义感与信念之外,还有一种品质,是那位主骑士所不具备的,却同样重要,那就是:学会冷漠。
所以,现在的她,还不是完美的。
但这只是卡拉波斯对她的评价,或许在那位主骑士看来,学会冷漠其实也并不能算是完美呢?她有自己的道路和理想,不会改变,如果无法接受,那就注定只能分道扬镳,就像少女王权之间的分裂一样,很早以前还有人幻想,会不会一切只是小小的矛盾,少女王权之间是可以重归于好的?这样的幻想不仅在秩序王权之间有过,魔女结社内部也有。但到了今日,已不再有人说类似的话了,因为她们都已知晓,在冰冷的现实面前,虚无缥缈的幻想没有任何意义。
现实与幻想啊……当初母亲大人创造最初的两位少女王权时,是否已预料到了今日的一幕,所以才为她们赋予了如此引人遐思的权能呢?
一切的一切,终究太过遥远,不可考证。
意外地想到了一段很久以前的往事,卡拉波斯对着河面发了一会儿呆,粼粼的波光在她深不见底的眼眸中跳跃,却映不出一丝波澜。虽然只是一小会儿,但对于行事雷厉风行的黑暗魔女来说,已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了,连卡拉波斯自己都很难回想起来,自己上一次发呆究竟是什么时候了。
居然会被那些过去的记忆动摇,看来,自己也还不够冷漠,一丝近乎自厌的情绪掠过心头,如呼吸般自然却难以察觉。
黑暗魔女自嘲一笑,然后不再逗留,转身便要离去,忽然她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似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在她的脑海中,无数被恐慌、恶意以及凡人难以承受的痛苦所侵蚀的黑暗正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汹涌袭来,那并非外界的黑暗,而是源自无数灵魂深处最污浊的沉淀,粘稠、冰冷、带着令人作呕的呓语,妄图将这个灵魂淹没在无止境的迷宫之中,哪怕她其实是执掌着真正黑暗的神明。
但二者不可一概而论。
纯净的暗是宇宙的幕布,而此刻涌入的,是灵魂的脓疮。
一切的法则天生不具备善恶属性,仅仅是对世界基底的侧写,然而凡人总会为了自己的需求、根据自己的好恶,肆意赋予它们种种定义,而且,由于某些不言而喻的缘故,这样的定义往往容易走向极端,不是极端的善,便是极端的恶。无论是哪一种,都会偏离法则原本的诞生意义,甚至对那些从法则中诞生的存在造成一定的负面影响。
也就是少女王权。
凡人对王权的影响最早可以追溯到宗教概念初次诞生的时候,但那时人间的局势尚没有那么紧张,凡人追求力量更多是从本身出发,而非盲目向他人索求,因此,对少女王权的信仰并不盛行,甚至无法与万物有灵教比拟。
但随着那位被世人信奉为圣者的男人开启了一场规模浩大的远征,铁蹄踏碎宁静,战火点燃了贪婪的引信,仅靠魔药中取得的力量已无法满足人类的贪念与欲望,于是他们将目光投向神坛,并自以为是地觉得少女王权赐予凡人力量,正是为了传播信仰,那么,只要贡献更多信仰,便能够得到更多力量。
从此以后,虔诚的跪拜渐渐被狂热的索取所取代,神庙中弥漫的不再是馨香,而是欲望的硫磺气息。
那大概是凡人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运用信仰之力的记录吧,可惜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甚至不知道少女王权根本不需要凡人的信仰,而掺杂了太多欲望和恶念的信仰之力对少女王权来说更像是毒药,会污浊她们的灵魂,侵蚀她们的人性,带来痛苦、挣扎乃至……堕落。
如果说凡人一味追求力量而忽略了失控的风险,宁愿失去自我也要选择与法则同化的道路被他们称之为侵蚀,那么,对少女王权来说,被信仰之力反向影响,或许便是她们所要面对的侵蚀吧。
早在天之圣堂的时候,卡拉波斯便体验过信仰之力侵蚀灵魂的痛苦,由于王权性质的区分,混沌王权所受的侵蚀也往往比秩序王权的姐妹们严重许多。她瞒着圣夏莉雅,悄悄带着妹妹们前往镜星,也正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直到后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天真,不是天真到觉得仅靠自己的力量就能解决问题,而是天真到竟然觉得这个问题可以被解决。
谁能够解决人心,能够消灭那些自创世之初——甚至很可能在创世之前就已存在的欲望和贪念呢?
即便到了今日,依然没有人能够做到。
因为此时此刻,卡拉波斯正亲身感受着,那股来自凡人的深深恶意。
? ?给点喵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