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十五日,庄头上供。
顾敬生家那庄头姓白,名叫孝诚,约莫五十岁上下,身着黑色花纹袄,头戴毡帽,一张黑脸,下巴留着不算长的山羊胡。
此人进得门来,先对端坐於主位之上的顾敬生拜了一拜:“东家在上,庄头白孝诚恭贺东家福如东海,老东家寿比南山。”
“白叔来了,”顾敬生自主位上站起:“快快请起!”
白孝诚颤巍着身子,不大容易地起身。
“白叔此行可有带来礼单么?”
顾敬生的开门见山倒是叫白孝诚一楞,照常理说,在礼单之前,东家总归是要过问一番庄上如年景收成之类的情况的。
“自是带了的,”白孝诚稍稍擡头:“少东家,只是今年……”
“那就快快拿来!”
白孝诚到口的话被顾敬生状似无意地打断了。只见四福拿来礼单交到顾敬生手中:
“哎呀,这便能给我爹交差了!”
白孝诚眼见着那礼单被顾敬生顺手放在一边,竟是翻都没有翻开,心下思索不由又多几分,看来这少东家的纨絝之名所传不假,实乃一败絮其中的草包。
“来来来,白叔,”顾敬生扬手:“晚辈今日已在桑园备宴,还请白叔你赏光一二。”
“东家擡举了。”白孝诚拱手。
“白叔可莫要推辞,您管那偌大田庄,夙兴夜寐,甚是辛苦,晚辈此番款待,也是应当。”
“既如此,老夫便却之不恭了。”
用目观看,只见府中廊檐飞角遍积薄雪;鸟跃於草丛间而不惧人。
“游掌柜,”赵明月浅笑:“今年账目我已看过,果真是事事明细丶毫无阙漏。明月以茶代酒,敬谢游掌柜。”
“东家满意就好。”游掌柜抚须,就着眼前酒盏小抿一口。
赵明月见他这举动,却是没有多言。游掌柜见此心下稍定:“东家。”
“不知游掌柜有何见教?”
游掌柜点一点头,叹气道:“游某受东家所托,自当是竭力谋事,只是……”
“游掌柜但说无妨。”
赵明月的面上还是一片温和,便叫游掌柜放宽了心:“乃是酒楼明岁之事,”游掌柜双眉紧锁,一副劳苦模样:“来年开春,大军便要出征了。这一点,东家您是晓得的。”
赵明月点头。
“彼时朝廷筹措军饷,米粮价必然腾跃,对我们飨客楼……唉……”
“啊呀,”赵明月顺着他去说:“此等状况,不知游掌柜可有解决之法。”
果真妇人——游掌柜心中暗哂,已然认定了这女东家见识浅薄丶软弱好欺。
“老夫不才,前日已与粮商梁老板议定了。今岁一石粮值钱一千,明岁在梁老板处,粮一石一千八百钱,一石合涨八百钱,东家意下如何?”
一千八百?
赵明月袖下的手攥紧了,面上却是笑道:“一石净涨八百钱,这是否……”
“唉,东家,待到战事一起,那粮可都需运往前线的,一石粮可就不止一千八百钱了。”
见赵明月犹豫,游掌柜又补充道:“梁老板本事不大情愿的,议定此价,实属是照看了老夫的几分薄面。东家要是没什么异议,便尽快与梁老板签了契吧。”
“哎哟,晚辈却是没想到,庄户人家竟会是这么的难。”
“是啊,”白孝诚垂着头:“少东家,今岁我们已经是勒紧了裤腰带了,还不知明岁如何呢……”
酒过三巡,白孝诚只向着顾敬生大倒苦水。
“唉,明岁再说明岁,现在却是不必烦忧的,”顾敬生摆手:“白叔,我们先喝酒。”
“老夫是实在喝不下呀,”白孝诚自以为已将顾敬生拿捏住:“一想到有的庄户们饭都吃不饱,我……”
“呵呵,呵呵,”顾敬生无所谓地笑着:“他们没有饭吃,怎么不吃肉呢?”
“啊呀……”白孝诚痛心疾首的神色几乎压抑不住他心中的狂喜:“少东家,老夫便直说了吧,这年供如此之重,庄户们实在难以承受,明岁的年供可否削减一二,至少要让庄户们把肚子填饱不是?”
“先喝酒。”顾敬生不答。
“少东家!”
“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
桑园内不知何时跑来一只肥壮大鹅,扑腾着翅膀丶抻长着脖子,见人便要去咬,弄得仆役小厮们连声惊叫。
“四福,怎么回事?”顾敬生问道。
“回少爷,不知从哪跑来一只大鹅……我们……拿它不住。”
顾敬生闻言却是轻笑,指着那飞扬跋扈的大鹅向白孝诚道:“这大白鹅,在庄子上可是常见?”
白孝诚一楞:“常丶常见的。”
“常见呐,”顾敬生起身,顺手拿起了挂在墙上的一只大雕弓:“听说在乡下,大白鹅是看家护院的?”
白孝诚突觉不妙:“是丶是……”
“哼,该是看家护院的,却反而监守自盗丶跑来这里耀武扬威!”
“呱呱呱呱呱!”
顾敬生挽弓搭箭:“着实可恼!”
箭闪寒芒,噗倏射出——大白鹅应声倒地。
鲜血自箭杆边流下来,染红了那雪白的羽毛,四周静默,只有不甘的翅膀无谓地扑腾着。
“白庄头?”
“啊!”顾敬生的声音像是敲在眉心的一柄重锤,白孝诚当即瘫倒:“少丶少丶少东家……”
“我晓得白庄头年纪大了,膝盖是不大灵便的。”
白孝诚当即推开椅子,几乎是爬在了地上:“少东家丶少东家,”他连连叩头:“老奴不敢丶老奴不敢……”
“呵呵,”顾敬生坐回椅子:“白庄头别这么紧张呀?杀了一只白鹅而已,你还怕我会杀了你?”
白孝诚感到自己背后密密麻麻出了一身冷汗,刚刚还有些微醺,眼下却已是清醒万分。
“四福,把那白鹅炖了,好好款待款待我们白庄头。”
一盘烧鹅上桌,色香俱全,只叫游掌柜食指大动。
“游掌柜,吃鹅。”
那游掌柜当先夹了一块,斯文地吃了起来。
“这是我们自家养的大白鹅,怎么样?吃起来不一般吧?”
“果然果然,着实不凡。”游掌柜赞誉着,口中仍不住吃着。
“嗯,”赵明月漫不经心道:“这大白鹅本该看家护院,却监守自盗,找我们主人家的麻烦,那可不该死么?”
游掌柜心头咯噔一跳。
“游掌柜,”赵明月叹气:“您方才说,明年的粮价几何?”
“一千八百钱……”游掌柜稳住心神:“东家可是不满?”
“没什么不满的,只是么……”赵明月满脸灰败:“今岁之粮,市价八百,游掌柜替我们飨客楼选了顶好的粮,贵上一些也便算了。”
游掌柜蹙眉。
“明岁春耕后大军才开拔。不违农时,粮价尚且如此,更何况后年呢?游掌柜,后年是否要再加八百钱?他日战事平了,朝廷犒赏三军,是不是又要加八百钱?”
游掌柜听出不对,当下有些慌了心神:“东家,此事并非如此!”
“是不是有什么所谓呢?今岁加八百,明岁加八百,长此以往,这酒楼谁还能开得下去呢?实不相瞒,游掌柜,这酒楼我已不打算开了。”
“啊?”
“你也见到了,我们不缺吃穿,酒楼不开也罢,只是委屈你游掌柜——旁人不知不晓,还要以为是游大人捞足了油水,将我们飨客楼捞倒了呢。今后他们若是不敢用你,岂不叫我们愧疚?”赵明月揉着眉心:“这可如何是好啊……”
“少东家丶少东家,”白孝诚已经急红了一张脸:“这明岁的事情谁能知晓?您执意要我们如数交供,若是风调雨顺自然是好,若是闹了天灾……”
“大胆!”顾敬生暴喝一声:“明岁圣上钦点王师出征,乃是天下归心丶祥瑞之兆!圣德如陛下,皇天当庇佑!你这宵小却敢言天灾,莫不是在质疑陛下丶质疑上天吗?白孝诚,你想造反?”
白孝诚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辩解,竟会被扣上“谋反”这样的大帽子。
“请少东家慎言!少东家慎言啊!”白孝诚将头磕得砰砰响:“老奴绝无此意丶少东家,老奴忠心耿耿一辈子,老东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少东家,你不能不给我们活路啊!”
“呃……我有些醉了,”顾敬生瘫坐在椅子上:“醉话么,当不得真。”
顾敬生的突然让步,却叫白孝诚一时间手足无措。
“我们顾家祖上也是佃农,自然是晓得庄户不易的,只是,”顾敬生笑起来:“我们也晓得中饱私囊的狗才有多可恨。於是我爹当年起事,第一个剥掉的,就是那庄头的人皮。”
“少东家……”
“别误会,跟你无关,”顾敬生那一双眼睛死却又死死盯住了白孝诚:“若是行的端坐的正,又有什么好心虚的呢?”
白孝诚瑟缩了一下:“少丶少东家说丶说的是……”
“白庄头,回去好好干,我们自是不敢剥你的人皮的,那庄户们嘛……”顾敬生见白孝诚愈渐发白的嘴唇:“哎呀,我这是又开始说醉话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