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大夫来过,只说月歌无甚大碍,开了药方便走了。至晌午时,月歌悠悠转醒。她只记得浑身被浇了个透心凉,却不知身上的衣物从何而来。
“唔……”
顾敬生正端了药碗进来,见月歌醒来,慌忙放下药碗上前去扶。
“却是醒了,叫我好生担心。”
月歌有些不自在地看向顾敬生,寻常男子可有这般爱哭的?顾敬生本就生得俊朗,这副样子却像是个娇娇悄悄的小姐。
“你……”
月歌一开口便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吓得顾敬生赶忙去帮她顺气。月歌只觉顾敬生对她动手动脚,着实不该,而眼下使不上力气,却又无暇顾及。
“你……”月歌好不容易稳住气息:“你叫未艾进来便是……”
“未艾她在做饭,”顾敬生有些委屈地低头:“云儿她们几个,被我打发回府了。都是我不好……害得你……”
“罢了,”月歌不想回忆这些:“男女授受不亲,顾公子……您这是……”
若是顾敬生这时想做些什么,月歌此时也着实没有办法,是故月歌脸上有掩藏不住的焦急之色。
“哦……我……”
顾敬生缩回手,要是月歌知道了她的身份,是不是就不会排斥与她亲近了?可是这关乎她一家的性命,却也不是能随意道出的。
月歌仿佛猜到了什么,云儿等人被打发回府,顾敬生不会去亲自请大夫,那么去请大夫的便是未艾,她身上的衣服……
月歌用藏在被中的手摸了摸,亵裤与小衣,却是没有的。
倒不是有意不替她换,只是这样私密的物件,顾敬生没有在月歌房中找到。
“你……”月歌欲言又止,顾敬生若是想乘人之危,那她现在该是已然失身,显然顾敬生没这个打算。
月歌却又不明白,顾敬生看她的眼神中分明饱含情意,难不成顾敬生真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么?若真是正人君子,又何至於声名狼藉至此?
“我这衣服……”
“我……”顾敬生先一步红了脸,她当时没觉得怎么样,现在回想起来可是真不得了。於是赶忙起身,端过桌上的药碗,吹了一吹道:“快喝药吧,再放要凉了。”
月歌见顾敬生双颊绯红,眉眼间竟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似的,不由得有些发痴。
女扮男装,真的存在吗?
绝无可能!孟丽君那是孤身闯荡,顾敬生家里可还有个父亲呢,哪有父亲纵着女儿女扮男装丶抛头露面,甚至往青楼里跑的?
或许顾敬生只是年纪小,还未长开吧。
“我自己来便好。”
月歌见顾敬生想要上手喂她,便要伸手去拦。
“你这么虚弱,还是我来吧。”
“药太苦……我想一鼓作气……”
“啊……倒是我的疏忽。”
顾敬生将药碗递给月歌,转身拿了一只桂花糕,再回头只见月歌已将那药汁一饮而尽,苦涩激得她五官都皱到了一起。
“喏,吃吃这个。”
顾敬生将桂花糕塞进月歌口中,右手接过药碗放下,又要用帕子去蘸月歌嘴角的药渍。
月歌经她这么一遭无所适从,不自在地开口道:“这……公子不必……”
没等她话说完,顾敬生已经做完一切,还伸手捏走了她身上掉落的桂花糕的残渣。
不知是羞还是窘,月歌红着脸道:“不……公子……”
“怎么?”顾敬生有些委屈:“我又哪里不对了么?”
“男女有别,公子……”
“你上回替我擦身,怎不说男女有别?”
是啊,月歌也是一楞,她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凭什么你看我就可以,我看你却不行?”顾敬生已是跳了起来,话里话外都是酸气:“你这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是不是因为王大哥?我告诉你,你的身子今日已叫我看了个遍,我不但看了,还摸了,你能奈我何?”
顾敬生这样大大咧咧地说出此事,却是让月歌不曾想到。
“公子自重!”
“王省身他不喜欢你,你什么时候能对他死心?”
“月歌不喜欢王公子。”
“嗯?”
这倒叫顾敬生一楞,不喜欢?不喜欢为什么收了人家的扇子呢?不喜欢为什么能做出私奔之举呢?
“你也不必嘴硬,若是不喜欢,又怎会要与他私奔?”
月歌侧头不语。
“你就会跟我置气,在我面前清高,”顾敬生想想仍觉不忿:“你与王大哥见都没见过就敢与他私奔,可见你也不是什么……”
顾敬生有些不敢去看月歌的脸色:“……洁身自好的……”
果然是男子,明明自己也去青楼听曲,还要求女子“洁身自好”。
月歌冷笑一声:“既如此,顾公子当初为何救下月歌?似月歌这等污秽之人,不如死了干净。”
“你……”顾敬生心里难过极了,手上又隐隐作痛起来:“我好心护你周全,为你受了伤,你不心怀感激也就算了,到又开始问起我的罪来?你怎地这样狠心?合着全是我在自作多情!”
月歌不知该说什么,只见顾敬生一垂头,竟然又哭了。
她该怎么同她解释呢?
“顾公子……”月歌柔声安抚。
“不要你管!”
跟个孩子似的。
“顾公子想不想听曲?”
“不听……”顾敬生背转过身,似是不愿理她。
“当真不听?”
“……你又没带琵琶……”
月歌哑然失笑。
“击节清唱也可,却不知顾公子愿不愿赏光呢?”
“你要唱什么……”
“潘嫂如飞向内跑,走到那,幽芳阁里细观瞧。堂门半掩无人影,鸟语争枝闹树梢。悄悄叫声兰姐姐,可曾梳洗出房帏。连声叫唤无人应,大胆推门向里瞧。只见千金门倒扣,深堂寂静声息杳。忙叫荣兰何处去,为什么,铜环双扣这般牢……”
却还是那《再生缘》,所唱乃是孟丽君潜逃之后的事。顾敬生只撇嘴听着,待她唱完一段后才道:
“你倒是喜欢这《再生缘》。”
月歌点头:“那孟丽君,当乃奇女子也。”
“哼……你道那状元好考?只是弹词那样写……”
“不说中状元,单是女扮男装丶花烛潜逃,便足叫人佩服了。”
顾敬生咂摸出不对来,月歌此言是否意有所指?
“你那日私奔……不会是想趁机……”
如若真的是效仿孟丽君花烛潜逃,倒是要叫顾敬生另眼相待了。
月歌觑着顾敬生的面色,见她似乎没有要斥责的意思,这才继续道:“那几日听闻崔公子要给我赎身……总不能坐以待毙……”
“你……”顾敬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你当日回到得月楼……”
“是逃走的时候,恰逢使节团进京,无奈改换路线,因此上……失败了……”月歌现在想想仍是懊恼:“还有我那侍婢小玉,你也见过。出楼之日与我跑散,眼下人应当在城西的来福客栈……”
“你们两人想要一起逃?”
“若是我一人逃了,妈妈又怎会放过小玉?再者……如若成功,将来也有个照应……”
“可是你们两个女子,有没有想过今后作何生计?”
“月歌本想扮作男子的……”
顾敬生闻言嘴角抽搐:“那……那女扮男装……岂是那么容易……”
月歌低头不语。
“但你要是逃了,是不是就……”
顾敬生想了想还是没把“再也见不到我了”说出口。月歌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又有什么资格一直拴着人家?
“你讨厌我吗?”顾敬生委屈巴巴地道。
“啊?”
“咱们是朋友了吧?”
竟然只是朋友吗?
“是……是吧……”
月歌也不知道心中为何会有一种失落的感觉。
“那作为朋友帮你,你不要拒绝,”顾敬生一双杏眼满含水雾:“父亲把赎身的银子还给崔家了,现在你是我家的表小姐了……”
月歌愕然。
她是贱籍,怎么会突然变成什么表小姐呢?
“父亲认了你,你再要走……怕是……我今日本是要来接你进府的……”
若以表小姐的身份进了定国王府,今后荣华富贵自不必说——可那真的是她月歌想要的吗?
“进府之后,你要想做什么,我也不会拘着,你就权当住在朋友家里……”
“替我赎身,花了多少银钱?”
月歌不曾接客,多年积攒下一百两银子属实不易。若是那一百两银能换得自由,倒也是得其所哉。
“这……你不必与我细算。”
“一百两?”
顾敬生摇摇头,面上微有些尴尬。月歌倒吸一口凉气:
“一丶一千两?”
“……黄金。”
一千两黄金!
她月歌自己都不知道她有这么值钱!放在普通人家里,那是几辈子都花不完的巨资!她要怎么去筹措?她当年被乞丐们卖进楼里时,不过才一两而已。
“你不用同我计较这些……”
月歌眼神发空,幽幽看向顾敬生:“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赎了身不说,竟还认她为表小姐。
“我们是朋友……而且,”顾敬生担心月歌有所负担:“我爹他一直缺个女儿,正好你来了,他可是高兴得紧呢。”
“赵明月……”
“嗯?”
“我本名赵明月,从今后我们朝夕相伴……”
顾敬生呼吸一滞。
“……姐弟相称。”
为何明明是应有之义,她心里却有些不大甘心呢?顾敬生感到喉头酸涩,却终是笑着点头应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