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云回山

第105章 云回山

云回山地处朔州城西六十里处, 山路崎岖,林深树茂,终年云雾缭绕, 又多野兽出没, 且山中毒草甚多, 故往来人迹稀少。

这山中毒草多,药草也多,还有温泉水脉,倒是很适合陶西云这样的隐世医者居住。

陶西云的住处在半山腰, 靠山而建的几间宽敞的木制房子, 门前圈了一个大大的庭院, 院中搭着架子, 晾晒着各种药材,几个仆从穿插其中, 翻动着竹簸箕中的药材。

弯弯的溪流从院子前绕过, 上边用木头搭了一个亭子,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中, 人坐其上, 可听流水淙淙, 山溪叮咚,入门顶部随意挂一个木牌子,用黑色的小篆写“听水轩”三个字。

他们到来的时候,陶西云正坐在听水轩中看书, 轩外垂挂的白色轻纱, 被微风轻轻吹起,人在其中时隐时现。

远远看去, 倒是真的与孟泽深有七成的相似。

几人下马以后,他已经自己转动轮椅,从听水轩中出来了,向着他们而来。

他脸色是病态的苍白,两颊凹陷,身穿一身素色衣衫,坐在轮椅上,依然给人一种形销骨立的感觉。

但是眼神清亮又温柔,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他们,可以想见年轻时也是一个如玉公子。

孟泽深紧走几步,到他身后,替他推动轮椅,往院子里走:“舅父,近来可安好?”

陶西云笑道:“我这副身子,不败坏下去,就已经是安好了。几年不见,小深儿已经长成大人了。”

孟泽深道:“我走的时候就已经是大人了。舅父以后不要再叫小深儿。”

“好,不叫了,阿深。”陶西云愉快地笑起来,两人已经行至院中,“这次是还带了朋友来?”

“爹爹———”连玉一下窜过来,叫着喊着往陶西云身上扑去,那声爹叫得凄厉又悠扬,山上都传出了回声,也引得晒药材的家仆们悄悄地往这边看来。

孟泽深一掌按住连玉的额头,将她拦住,叱道:“好好说话。”

连玉被迫停下来,扯住陶西云搭在轮椅扶手上的衣袖,唤道:“爹爹~”

陶西云笑着看向她,道:“不要急,到屋里坐下慢慢说。”

几人进了屋子,有仆人过来给众人端上了热茶,寒暄几句之后,只留了孟泽深和连玉在屋子里,才开始说起这一个事情。

陶西云温和地问道:“姑娘,这话怎么讲?”

连玉泫然欲泣:“爹爹,你真的不记得当年在江南留下的风流债了吗?”

陶西云侧头去看孟泽深,眼神示意,信上不是说好的,我帮忙走个流程就可以了吗?怎么一上来就扣这么一顶始乱终弃的大帽子。

孟泽深清了清嗓子,看向连玉,沈声道:“说人话。”

连玉瘪瘪嘴,将当时忽悠孟泽深的那一段,又完善润色一遍,说了出来。

然后做出一副难过哀伤的样子,闷不吭声,坐在一旁看自己的脚尖。

等着陶西云揭穿她,等着孟泽深暴怒赶她走。还思量着一会儿下了山,就直接往西走吧,反正她的金银细软都已经带上了。

“阿深,你先出去,让我们两个单独谈一谈,有些细节我想再确认一下。”陶西云缓缓道。

“嗯?”连玉擡起头惊讶地看向他。

孟泽深看了一眼连玉,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陶西云笑看着连玉,道:“你是不是在惊讶,我为何没有揭穿你?”

“额,那个,我也不是故意要冒充你女儿的。”连玉脸上浮起一层红晕,不好意思地回道。

“害羞了呀。”陶西云笑道,“刚才冤枉我乱留风流债的时候,底气很足嘛。”

连玉支吾道:“其实,也不是很足,就是给自己壮一壮胆子嘛,抱歉。”

陶西云这样和和气气的,倒是让她不好意思使用胡搅蛮缠大法了。

想了一想,又接道:“我这样一个女孩子,无亲无故的,在外边总是遇到坏人,被人欺负,被人卖来卖去,之前还被卖到了花楼里。”说到这里,连玉的眼泪就像门口的山溪一般,涓涓流出,漫过整张脸,打湿了衣衫,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我就是想蹭个爹,找个靠山,呜呜……我太可怜了,怎么别人都有爹爹护着,我却什么也没有,还要在街上讨饭吃,还吃不饱。”

“呜呜……我只是想吃口饱饭而已,怎么就这么难,我真的不是故意骗表哥的,呜呜……以后也不能叫表哥了,我就是想跟着他蹭口饭吃,学点武功,不要再被人欺负。我应该早点跟他坦白的。都是我太贪心了,贪恋他对我的好,贪恋他的温暖,才一次又一次隐瞒到现在,铸成这样的大错。”

“姑娘。”陶西云唤道。

可是,连玉越哭越带劲,越哭眼泪越多,像那开了闸的激流一般,连陶西云唤她的声音都没有听到,仿佛自己是真的经历了人间惨剧的小白菜,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昏天暗地:“我不该这样的,怎么可以一直用偷来的身份,来骗取别人的关爱,我现在就走,以后再也不打扰你们了。以后我就一个人在这个世上,自生自灭,像我这样的骗子,就不配得到别人的关爱。”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哭着,一边向外跑去,陶西云想要去拉她,只是无奈不良於行,一只手伸在空中,连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嘭!”连玉还没跑出去,就摔倒在地上不动了。

陶西云忙一边转动轮椅过去,一边喊孟泽深。

孟泽深推门进来,见连玉躺在门口一动不动,立刻俯身将她抱起来:“舅父,你对她说了什么?”

“啊?”陶西云一脸茫然:“我什么也没说啊,你先将人放到软榻上,我给她看看。”

孟泽深将连玉放到屏风后的软榻上,陶西云转动轮椅,跟过去,将指腹搭在连玉手腕上,给她把脉。

“没什么问题,情绪起伏过於激烈所至。”陶西云把完脉,收回手。

“她为何情绪起伏激烈?”孟泽深问。

陶西云搓了搓手指,心虚道:“她一开口就哭,说自己多么多么可怜,又是做乞丐,又是被卖去花楼的。然后就越哭越伤心,我叫她,她也听不见,看上去哭得有点魔怔了。之后就晕了。我都还没来得及说话。”

他悄悄隐藏了,自己揭穿假象的那句话。

还没等孟泽深回话,他又反问道:“你信上不是说,配合着认个亲就可以了吗?这怎么上来就给我先定罪了,风流债都出来了。舅父在你眼里,就是那样不负责的人?”

这话是连玉说的,确实也不太好听,但看到连玉呼吸微弱躺在榻上的样子,又不忍心责怪她,便开口道:“没有风流债,哪里来的孩子,怎么认亲?”

“舅父是通达之人,不要拘泥於这些细节。”

陶西云从旁边的橱子里,取出一块香,点燃放在香炉之中,袅袅白烟从香炉中飘出来,盘旋在空中。

“这是我制的静神香,让她睡一会儿吧,宁一宁神思,醒了就没事了。”陶西云说,“走,咱们出去说话。”

孟泽深拿起仆人送过来的盖毯,替连玉盖上,这才推着陶西云出了门。

一路又推到了听水轩,将陶西云的轮椅置於桌旁,自己则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小深儿,你可真行,真是白疼你了,居然连舅父的名誉都不顾了。”陶西云不满道。

孟泽深淡然自若:“你在这深山野林之中,要什么名誉,讲给满山的猴子老虎听吗?”

“我是不出去,难道她也不出去吗?跟着我在这里听水看山?”陶西云道,“那么大一个女儿到处蹦跶,别人会不知道?就是你们府上也都知道了吧。”

孟泽深道:“那又如何,别人又不知道其中的细因。”

“唉!”陶西云看向远处的山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真不准备把真相告诉她了?”

孟泽深:“嗯。不知道,她以后反而能活得更快乐更开心一点,危险也会少一点。”

陶西云道:“那以后怎么办,你就一直养着她?”

孟泽深往房子那边望了一眼,笑道:“她又不是金丝雀,我如何养得住。不过是照应一二罢了。过几年,长大了,她自然有自己要走的路。”

陶西云叹道:“你还真是爱养孩子,寒竹长大了,这就又来一个小的,也不嫌烦。”

孟泽深笑道:“我虽然也不贪恋红尘,但是还没到舅父这般孤山独饮的境界,倒是不觉得烦。若是舅父觉得烦,等正了名,我就带她回去,绝不让她在这里打扰舅父。”

“正个名这事,这么重要吗?”陶西云不解,一个愿意骗,一个愿意被骗,这么一拍即合的事情,何须一定要到他这里来正名,只要两个人默认不去提这件事,这样的关系就可以继续稳定下去。

来惹这一场风波,反而显得有点多馀。

孟泽深道:“防止以后被人认出来,有人来寻她。”那寻来的,杀人灭口绝对比接回去的可能性大得多。

“行,你愿意养就养吧。等人醒了,咱们把认亲仪式办一办,你们就可以走了。”陶西云道。

连玉这一晕,又吸了静神香,直到第二日才醒来,时间上与陶西云估测的差不多。

所以等她一醒来,看到的就是屋里屋外,仆人们忙忙碌碌在布置房子,准备酒宴。

连玉站在门口,拦住一个仆从,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那仆从一惊,笑道:“小姐,你睡醒了?今日是你跟三爷相认的日子,自然要办一场热热闹闹的认亲宴。”

“哦。”连玉心道,睡了一觉,糊里糊涂地,这爹就认上了,看来这一场倒是没有白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