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坟前相遇
自这一日起, 一行七人就在云天观住下了。
他们都已习惯了,这种四海为家的生活,并没有人去问询, 停留在此处的缘由, 各人找着自己的事情做。
钟平来往山上山下, 置办各种物什,寒竹忙里忙外,安排大家的起居。飞霜带着柏松,从早到晚的练功。孟泽深也是终日不见人影。
一日日里, 倒是连玉和李承基成了两个闲人, 杵在观中的院子里, 大眼瞪小眼。
说是大眼瞪小眼, 也不完全准确,是连玉一个人在瞪着大眼看人, 李承基被她盯得直接收了书, 与她对视,良久,叹一口气, 道:“丫头, 你就这么闲, 无事到要看我这个老头子?”
连玉撸着怀里的小狐狸,道:“谁说我没事了,这不是还没到时辰吗?”
李承基顿了顿,无语道:“你的事就是到后山烧纸去?”
“对。”连玉点头道, “孤坟野冢的, 太可怜了,我给他们送点钱花。”
“那你每日里去烧, 送的是不是有点多了?”谁家孝子,也没有这个送法的。
连玉道:“不多,不多,多烧点,多积点阴德。”说不定,等她死了,还能再穿越一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李承基道:“你这打算得挺长远的,别人走一步看十步,你连下辈子都安排好了。”
连玉看一眼他手中的道家经书,问道:“老爹,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觉得这方山野挺好,要看玄霄道长愿不愿意收留我这个老头子。”李承基道,“这一把老骨头,没力气跟着你们年轻人折腾了。”
连玉嬉笑道:“道长与我是同道中人,贪财爱宝,等着我去捐一笔香火钱,保您在这里住到天荒地老。”
“怎么好让你破费。”李承基道,“丫头的钱,不得存着做嫁妆。”
连玉搓了搓小狐狸的尾巴,笑道:“你安心住着,等我以后安定下来,就来接你去养老。我认了你做老爹,自会给你养老送终。”
“不过,你也不能闲着,在这里好好写书,或教两个学生。日后,咱们连家也是书香门第。”
李承基听了,很是感动,擡手揉一揉她的脑袋,道:“好,不闲着。”
日光偏西之时,连玉捏上一沓金箔纸,抱着小狐狸去了后山,无事的日子里,这便成了她每日的课业。
她在两座墓碑之前各燃一处火堆,自己坐在两处火堆前,拿起金箔纸折金元宝,折成一个,扔入左边的火堆中,再折一个扔入右边的火堆中,做的那是不偏不倚,绝对公正。
送钱是真的,等人也是真的。
小狐狸老老实实蜷缩在她的腿上,身后摇着火红的大尾巴,眼睛滴溜溜乱转,寻找着什么,寻找的是那只总过来偷窥的九尾狼。
今天,那个“偷窥狂”没有来,小狐狸很无聊,很寂寞。
“咔嚓———”
一阵阴风刮来,小狐狸打了个哆嗦,连玉也拢了拢身上的外衣,转头望去,织锦黑袍绣着金丝兰花纹路,再往上看肩部垂下来黑黄相间一条毛茸茸。
那只被她抓过的九尾狼,立在此人肩上,一脸得意地看着她。
再看,是一张玉貌仙姿的脸,脸很白,天色阴沈沈,冷风飕飕,那脸更见苍白。
两人四目相接,时光仿佛沈寂了一般,没有人动,没有人出声,只有阵阵阴风拂动树枝摇曳。
坐在地上的红衣小姑娘,站在树下的黑袍公子,一个怀中抱着赤火狐,一个肩上立着九尾狼。
火光闪耀中,这一看仿佛定格了时空。
风过,卷走了连玉手中刚刚折好的一个金元宝,落在黑袍公子脚侧。
他弯腰捡起那只金元宝,擡手一抛,投进了“萧霁川”前方的火堆中,“雷小姐,怎么在这里?”
连玉:?
他走上前,在碑前停下,手中有一个竹篮,篮子里放着各种纸做的珠钗首饰,还有纸做的衣服,首饰精巧,衣服细致,一看就是特别用了心的。
连玉看看那赤红色的衣服,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怎么觉得有点相似呢。
她忽又再次擡头看向他,手指着墓碑上三个小字:“你是沈兰台?”
“嗯。”沈兰台看她一眼,“雷小姐,还没说你为何会在这里?”
“什么雷小姐?你不认识我。”连玉指一指自己的脸,甚至怕他看不清楚,从地上站起来,翘着脚往前凑了一凑。
沈兰台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沈声道:“雷小姐,请自重。”
“什么雷小姐?你真的不认识我,你再好好看看。”连玉一跺脚,又要往前凑。
沈兰台又后退半步,道:“去年,驿站之中,与雷小姐有过一面之缘。”
“驿站?雷?”连玉恍然记起,“那个马车中的人是你呀?”
“嗯。”沈兰台从她身侧绕过去,停在“萧霁月”的墓碑前,将竹篮中的首饰一件一件投入火堆之中,“多谢雷小姐的祭奠。”
连玉往旁边让了让,坐回“萧霁川”的墓碑前,继续折金元宝,丧气道,“我不姓雷,不是什么雷小姐。”
沈兰台也坐了下来,坐在“萧霁月”的墓碑前,捋一捋,将那套红色衣服展平,投进火堆之中,侧首看她,这一看便注意到了她身上的衣服,回头又看了一眼火堆中已经燃烧过半的红衣。
……
他清了清嗓子,掩去尴尬,问道:“小姐,贵姓?”
“你看看我的脸,有没有觉得很眼熟?”连玉将手中新折的金元宝抛进火中,把脸转过来,凝视着他。
明眸皓齿,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不过,真的没有眼熟。
他回道:“没有。”
小狐狸贴在连玉身后,九尾狼贴在沈兰台的身后,都露着个小脑袋在打量对方。
倏然,小狐狸一跃而起,扑了上去,一爪子扇在九尾狼的脑袋上,按住,接着四肢并用,将其按在身下钳住,对着连玉嗷嗷叫了两嗓子,表功。
九尾狼被按在地上,“吱吱”乱叫着挣扎。
连玉一见,急忙喝道:“阿狐松手。”她抢先过去,抱起小狐狸。
但小狐狸不知怎么,倒犯上了倔脾气,揪着九尾狼不松爪子,最后硬生生给挠下来两撮毛。
九尾狼狼狈地缩到主人腿边,凄惨地叫了两声,沈兰台抄手将它抱进怀里。
有一撮毛毛正是脑袋上的,现在看去,圆圆的脑袋缺了那一块,真是又凄惨又可怜又丑陋。
连玉尴尬道:“对不住啊,都是阿狐惹得祸。小家夥,你回去好好练练,回头找机会薅回来。男子汉大丈夫,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姐姐相信你可以的。”
小狐狸在连玉手中,回头又凶狠又傲娇地瞪了九尾狼一眼。
连玉将它的头扭过来,楚楚可怜看着沈兰台。
沈兰台被她这串话,惊了一下,揉了揉九尾狼的脑袋,道:“确实是它没用,怪不上小狐狸。这小东西自从跟了我,便懒惰了。”
连玉又坐回去,继续回他刚才的问题:“我叫连玉。”
“连小姐,抱歉,之前认错了。”
“无妨。”连玉拜拜手,眼睛盯着“萧霁月”三个字看了看,“我想问问她的事情,你介意吗?”
沈兰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疑惑道:“你是说阿月?”
“嗯。”连玉点点头,“可以吗?”
“你想知道什么?”
连玉又摸起一张金箔纸,手指翻动起来:“我表哥是孟泽深,我常听人将他和这位萧公子的名字放在一起,所以对萧公子也算熟悉。知道他去年春日出了事,表哥也觉得甚是遗憾。”
“我见这两块碑文所书,卒日相同,这一位是不是萧公子的妹妹,可是与萧公子一同出事的?”
“嗯。”沈兰台轻轻应了一声,问道,“你是孟泽深的妹妹?”
“对呀,你认识我表哥?”连玉看他。
“很久以前,有过一面之缘。”
“哦,那你们以后就算有两面之缘了。”连玉回道。
沈兰台:“怎么讲?”
连玉:“因为我表哥就在云天观里呀,我就是跟着他来的,你定能遇见他。”
她接着又问道:“他们为什么葬在这里,没有回淮南吗?”
沈兰台只注意到她是孟泽深的妹妹,倒是没管那个表字,因着孟泽深与萧霁川齐名,世人总将两人放在一处相论,再见她与阿月生得一般年龄,也是个爱着红装的小姑娘,心底便生了几分亲近,不似之前那般淡漠。
温声回道:“这处是我立的衣冠冢,他们真正的身骨葬在淮南。”
“那为什么又要在此处立衣冠冢?”连玉不解。
沈兰台垂眸,又添了一件纸扎的首饰进火堆,淡淡道:“阿月未成年,入不得萧氏族地。我忧她无人祭奠,便在此处立了衣冠冢,时常过来看看她,送些东西,望她在下面日子能好过些。”
他又看看连玉身前的墓碑,接着道:“阿月从小是跟着哥哥长大的,她最想要的,可能就是有哥哥陪在身边。”
“萧家将她的坟冢分离在外,孤苦伶仃。我便给表哥也立了一个,让他陪着阿月。”
“爱妻”两个字在连玉心中转了转,她终是没有问出口,初初见面,问多了太过冒昧,遂将这一处疑问压了下去。
今日的金元宝已经折完,碑前的火堆也已经燃尽,连玉起身道:“我要回去了,沈哥哥,要走吗?”
沈兰台将九尾狼放到自己的左肩上,也站起身来,回道:“一起吧。”
两个人,一狐一狼,向着云天观行去,夕阳已落了山,天色暗沈沈的。
两人身后是两座空荡荡的坟茔,凝结着一个人的期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