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华的反应太古怪了。”
镖局的小院中,张力士和崔家兄弟听完三人此行的来龙去脉,都皱起了眉头。
“此人嗜财如命,雁过拔毛。他会威逼勒索,我都不奇怪。”
“但是不拿一点好处,主动帮人办事你们确定那人是圆华?”
“师父,我们同样觉得古怪。”
李存孝想起对方那谄媚的笑容,倍感不适。
明明只是在寺庙的门口一进一出,结果圆华的态度忽然来了个大转弯。
不仅不要好处,甚至还主动拿来名册,帮几人登记,免去了被圆觉发现的风险。
那副热切的态度,好似他面对的不是昔年师弟的晚辈,而是自己的祖宗。
太诡异了。
所以在登记年龄和修为的时候,张月鹭和叶乘霄都是如实填写。
但李存孝留了个心眼,把年龄往大了报,修为往低了说。
二十九岁,筋肉圆满。
这个水平,在那群排队的人中,可以排到中上,但又不是最拔尖的那一撮。
不会被人轻视,也不至于太过引人瞩目。
而圆华依然是想都不想就写上去了,就和对叶乘霄、张月鹭一样。
没有摸骨测年龄,也没有派人交手测修为。
三人怎么说,他就怎么写,一副大开方便之门的样子,把李存孝都整不会了。
前据而后恭,古怪至极。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张力士实在想不出个眉目,只能就此作罢。
只要能参加盂兰盆会,他相信,以李存孝的天赋,必然能震惊四座。
拜入首座门下都不说,甚至有可能被那位德正住持看中。
到那时候,以天鼓寺的广博资源,要转修武学,就不再是问题。
而剩下的这些灵草,还是可以赠给德聪首座,看是否能为自己的大弟子求得一枚接续断肢的灵丹。
当师父要端平一碗水,也真不容易。
“好了,离盂兰会还有一个月,各自都去修炼吧。”
“是,师父。”
李存孝回到自己的小院,照例指点弟弟和魏河。
前者筋骨还没长开,还只能练习一些粗浅的拳脚。
后者天资却是不差,已经快要气血小循环。
秦羽一看要被后来者居上,这段时间也是越发刻苦。
“算了,不管那圆华什么打算,自身强大,便不怕惦记。”
李存孝盘膝而坐,五脏之中,肝木、心火、脾土推动,肺金精气渐渐充盈。
风伯好似监工,吹动大风,使得牛头鬼更加勤恳地耕耘着窍穴,不知疲倦。
下个月上旬,他应该就能炼化肺脏。
如此,只差一脏,便是脏腑圆满!
“德正师侄!”
契此和尚乐呵呵地走到天鼓寺住持的禅房门口,房门应声而开。
屋中,德正烧了一壶热水,准备煮茶。
出家人不吃五荤,即所谓葱、蒜、韭、薤、兴渠。
这些食物气味浓烈,一来是对上师不敬,二来口欲重则心欲重,被认为是影响修行。
因此德正饮茶,里面并不放什么佐料,只是碾碎茶饼,以茶筅击拂,使茶汤细腻,色泽青碧。
“前辈是遇到什么好事情了?”
德正与契此和尚相识多年,知道这个胖大和尚虽然常开笑口,但真正愉快的时候却是极少。
此时对方轻快地拍着肚皮,把布袋垫在屁股下,端起矮桌上的一盏茶汤,神情举止,无不轻松自在。
德正心中不由思忖,莫非宋州城中,真有沧海遗珠?还正好被对方找到了?
他想到便问,而契此和尚也不隐瞒。
伸出双手,八个指头用力朝前压了压。
“八个.足足八个魔头在身,心如琉璃,一尘不染。”
“你说,这是不是能证得如来的好苗子?”
“八个魔头?!”
德正闻言也愣住了,嘴里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嗯”,契此和尚点了点头。
“一尘不染?!”
“嗯”,声音高了一度,胖乎乎的脸上,嘴角上斜。
长久的沉默,禅房里一时只有啜饮茶水的声音。
德正深深地叹了口气。
“前辈啊,您收到好徒弟悄悄带走就是了,何必特意来看我的笑话。”
“如此天骄,我方才差点都要生出贪恨之心了。”
契此和尚呵呵一笑,“明人不做暗事。”
“我一生从来都是光明磊落,此次,是我欠你一个人情了。”
“再说,我的确要收这个徒弟,但却不是立刻收他入门。”
德正闻言,似乎想到什么往事,露出怀念的笑容。 “看来这位师弟,也得要在您手下考验一番?”
当年德正偶遇契此,后者认为他有慧根、有天分,但是没有收徒。
前前后后,观察了德正一年,期间设下几十个考验,才终于认可。
觉得他“品性尚可”,不会“玷污沙门”,这才引荐他到天鼓寺上一代住持处学习。
只是这么一个推荐的名额,契此和尚都如此一丝不苟。
面对将来可能继承衣钵的亲传弟子,只怕这严苛程度又要上一个台阶。
“前辈,收徒是您一句话的事,但我还是要劝一句。”
“如今的世事,毕竟与当年不同。”
“天下摇摇欲坠,倾塌就在旦夕之间,时间不等人。”
“您若是真以苍生为念,想要培养真正有大慈悲、大神通的传人,此时正当不拘一格。”
“你说的我何尝不清楚”,契此和尚叹了口气。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如今的沙门中,求神通者众,求佛法者少。
原本是没有佛法,便没有神通。
如今却是没有神通,便无人学佛法。
他对此忧心忡忡,但纵然能移山填海,却无法扭转千万人的心意。
“其实我本来是打算让那晚辈先到你寺中罗汉堂,打磨个一年半载.”
德正一时哑然。
他明白契此和尚的打算。对方既然要收徒,自然不可能再让那个后生晚辈去参加盂兰会,被各大首座挑选。
可是直接收为弟子,又怕对方知道自家师父的身份后,一步登天,心态就此膨胀,不利于其心境。
乱世将至,各家各派对于门人弟子的天赋更加看重。
而对于心性,只要是坚韧不拔,有武道之心。
道德上不要欺师灭祖,其他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种老派的心性考验法子,如今大概也只有眼前的前辈还在用了。
“.但是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小辈年仅十九,脏腑大成,这等修为却送去罗汉堂,他怕是会察觉不对。”
“而且他身怀八个魔头,惊世骇俗。若要掩盖,最好是放到一个相对清净,不那么人多眼杂的地方。”
又要能随时在眼皮子底下观察,又要清净人少
德正闻言,顿时想到一个合适的去处。
“那不如让他们去德聪师弟的药王院,在丹房做个杂役如何?”
“德聪师弟院中人少,其他师兄弟知道他性情,平时也不敢打扰。”
“而且药王院的地位不下于达摩院,常人想进都求告无门。”
“如此,便可推说是德聪师弟缺几个杂役,想必那小辈也不会因为不能参与盂兰会,而对前辈不满。”
契此和尚闻言,顿时眼睛一亮。
“这个法子好。方才那三个小辈,正是要去药王院,如此便顺理成章。”
“正好,还可以让你那师弟,代我传授这分属火行的武学。”
契此和尚烦恼尽去,不由快活地拍打起肚皮。
“前辈的那门武学,倒真是为这小辈量身打造。”
德正想到那门精妙武学,感慨之下,不禁口诵佛偈:
“哪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化身莲花之上,为父母说法。”
“以体内魔头作祭,践踏群魔以为莲座,化生天人夜叉之体。”
“魔头越多越凶戾,其造就的本尊越是殊胜。根基雄厚,越阶而战也是寻常。”
“八大魔头,正合八叶莲华之数,极妙,极妙。”
契此和尚自诩多年修持,心境早已古井不波,闻言却也生出几分春风得意。
“天鼓雷音一脉,居曼荼罗北方,地、水、火、风、空五大之中,对应风大。”
“而我无量寿一脉,居曼荼罗西方,五大中对应火大。”
“那拏天叫哪吒也可,本是北方毗沙门之子,但却不归于风,而归于火。”
“如此,正合先入天鼓寺,再归我门下,转修大威德明王妙法。”
“这般说起来,实在是天赐的缘分啊”
正在感慨之中,德正的眉头忽然一挑。
“圆华?”
“是我叫他来的”,契此和尚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手指一弹,禅房的门无风自动,圆华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行礼。
德正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
圆华聚敛的名声他不是不知,一看这情况他就能猜到,八成是前者搞小动作时,被嫉恶如仇的契此和尚抓了个现形。
“名册呢?”
契此和尚没有立刻发难,而是先看了三人登记的信息。
“李存孝,年二十九,筋肉圆满好个狡猾的小子。”
“张月鹭叶乘霄.嗯,天资一般,不过也不好扔在一边。”
“索性将这三人都送进药王院,做个杂役吧.师侄,这样安排如何?” “自无不可。”
德正应下,这才看向圆华,板起了脸。
“圆华,都做了哪些丑事,一一交代。”
话语不重,但圆华却没有半分侥幸。
亲眼见到住持对那位前辈的恭敬之后,他哪里还不明白,是生是死,就在眼前。
当下,便把张力士请托不成,李存孝三人欲另寻靠山的事讲了,顺便还将当年圆觉和张力士的旧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德正心情慢慢变得复杂。
当年他刚当上住持不久,张力士的事给了他深刻的印象。
圆觉的弟弟魏匀奸淫香客,十恶不赦,若只是阻止恶行,上报戒律院,便是义举。
但是张力士悍然将魏匀斩杀,而事后那位香客及其家人又在魏家的利诱下倒戈。
活着的受害者一个劲为死去的加害者开脱,如此一来,反倒是救人者背上了残杀同门的罪过。
当年的德正还没有勘破玄关,境界与诸位首座相差仿佛,不如今日一言九鼎。
除了德聪坚定地站在身边,其他首座都是和稀泥的态度:
圆觉放纵弟弟白日宣淫,有伤风化,下放县城三年;
张力士初衷正义,但手段激烈,开革门墙。
各打五十大板,已经是当时德正能做到的极限。事后魏家想要报复,都被他警告约束。
否则张力士一个脏腑入门的小辈,根本没法活着走出宋州城。黑市的捉刀人和杀手,可不是吃素的。
如今再度见到张力士的后人,还是一位天赋异禀的青年,德正心中不由五味杂陈。
而契此和尚的反应就纯粹得多。他脸上杀机凛然,毫不掩饰。
强大的威压弥漫在禅房之中,圆华甚至差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入了十八层地狱。
地狱中,一尊忿怒的明王托举天地,挥洒出一片熔岩火海。
“前辈息怒。”
德正起身,深深一揖。
“我对门人管教无方,让您失望了。”
“你唉.”
契此和尚忽觉心中疲惫,种种异象瞬间消失。
连品行得到他认可的德正,都无法让一座天鼓寺清净无尘。
这天下的十方丛林,又该污秽成什么模样?
“罢了”,契此和尚并不会就此消沉,转瞬又恢复如常。
“师侄,你才是天鼓寺住持,我要是强行惩戒你的门人,便成了倚仗武力为所欲为的魔头。”
“圆华?哼,你好自为之!”
眼见契此和尚要走,德正多少还是有点不放心。
怕这位前辈一时激愤,在城中“除魔卫道”,大开杀戒。
“前辈不去看看李存孝吗?”
“急什么?他迟早要到药王院来,我先去把借来的东西还了。”
契此和尚大步流星,转瞬消失在院子里。
风中,只留下一声声低沉的禅唱:
“未来之世,法欲灭时”
“我四部众,退失善根”
“贫于法财,无心佛宝”
“为衣食故,剃头染衣”
“薄福少智,不知厌足”
“可悲可叹,可恨可怜.”
这是《大方等无想经》中的话语,说的是末法之世,沙门倾颓的乱象。
可在圆华口中,这位前辈分明是在说自己背离佛法,是披着袈裟的波旬子孙——死期到了!
“住持开恩啊!”
圆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了下去。
“您知道我的,我向来只盘剥大户,从不欺压小民。”
“就算贪财,也是为了换取丹药,精进武道.”
“住口!你还有脸提?”
德正抽出桌上的戒尺,狠狠抽在其脊背之上,后者顿时像浇了滚水的虾子,扭曲起来。
比起契此的抽打,圆华一时竟然觉得住持的教训要温柔许多,巴不得对方打一顿消消气,好从轻发落。
“住持,我辜负了您的教诲,请您鞭笞我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