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茶 作品

45. 六年

    北京到西澹市要飞三个小时。


    蒋一茉走的那天,闷热了大半天,才开始下起绵绵细雨。


    她坐在候机大厅,戴着耳机听歌,落地窗外,去往西澹的飞机在做着最后检查,窗户上的雨滴,颗颗滑落,沿途留下水迹,像是画了一副地图。


    北京如果在这个地图的顶上,那么西澹就在最底下。


    那座城市和北京大不同,靠近赤道,没有冬天,四季盛夏,大家习惯拖鞋背心出街,繁华与市井是它,西装与背心也都是它。


    可蒋一茉并不期待到那边之后的生活,应该说,没有时间期待,她连留恋这个城市都已来不及。


    她的目光始终投在窗户,不时,那些水迹竟绘出她心里少年的模样——


    额前碎发遮住眉峰,银灰色半框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唇薄而柔软,下颌清晰流畅,穿着去徒步的那身装扮,薄款的黑色冲锋衣外套和黑色裤子,两手插兜立在路灯下,镜片后那双桃花眼,眼尾微翘,含着温柔笑意。


    哄着她说:“前天亲了,昨天亲了,今天还没亲呢。”


    蒋一茉盯着看了许久,直到小雨转大暴雨,噼里啪啦打过来,将画面冲散,她才收回视线,仰起头,与盈眶的眼泪做对抗。


    耳机里,切到一首歌。


    是那晚,他们都听过的一首——周杰伦的《安静》。


    “你要我说多难堪,我根本不想分开”


    “为什么我连分开都迁就着你”


    “我会学着放弃你,是因为我太爱你”


    眼泪赢了,夺眶而出。


    蒋一茉坐在满满都是人的候机大厅,哭得比外面大暴雨还稀里哗啦。


    内心里的酸涩,郁积心口,长久不散。


    ……


    落地西澹,焦俏接到蒋一茉,两人一起回到焦俏在城南的房子,一梯两户的平层,小区人车分流,雅静高档。


    蒋一茉问焦俏一个月给多少房租合适,焦俏却说什么也不要,就差跟她生气了。


    焦俏要她把钱都存着,回头在西澹买个她自己的房子,现在免费给她住着过渡。


    谁知道这一过渡,就过了六年。


    西澹的房价年年攀升,蒋一茉依旧考进中学当老师,稳定是稳定,工资却年年没有太大提升,哪怕当上班主任,额外增加的那点津贴也是杯水车薪。


    文娟本来给她和蒋斯源都留了钱,她却在文娟最后那段时光里,把那钱拿去想尽办法给文娟治病,哪怕医生说概率很小很小,竹篮打水而已,她跟蒋斯源商量后,也依旧拿钱去试那最后一点机会。


    所以到头来,她身上并没剩下什么钱。


    来西澹的第六年,蒋一茉30岁,这年房价降了,焦俏结完婚住进新房子,把这个房子终于以友情价卖给蒋一茉。


    焦俏早就说要卖给她,蒋一茉不愿让朋友吃亏,一直不肯,终于等到友情价和现有房价差不多的时候,她才答应。


    蒋一茉很感激,给他们夫妻做了一桌丰盛饭菜,掏出全部积蓄付了首付,又去银行办下贷款,从此身上开始背上大几千的房贷。


    她回望这一路——


    第一年,她来到西澹,想多挣钱,没有进学校,面试进了一家新零售企业,任职市场专员。


    每天不是加班赶活动方案,就是拜访客户,要不然就是陪领导应酬喝酒。


    因她长得白皙漂亮,领导每次有应酬,部门里最爱叫上她陪同,还总爱跟别人说她以前做过中学老师。


    她因此还帮某个大客户家里孩子补习过功课,不过不是语文,因为人家说语文没什么可补的。


    索性她英语也还不错,给人家上初中的小孩儿免费补了几个月英语,小孩儿成绩提高不少,大客户也乐于跟他们继续合作,她在领导那儿也得到越来越多正面反馈。


    同年,纪复白在北大上大一,他们之间依然留有对方的所有联系方式,却自那晚篮球场分别以后,再也没和对方联系过。


    蒋一茉有一次收到他的消息,不过她当时在饭局上忙着赔笑敬酒,等到后来看见的时候,屏幕上只剩下“撤回”。


    她没有发消息过去问他发了什么,她知道那天是自己生日,也是教师节,又或许跟这些都无关,可能对方单纯发错消息发错人罢了。


    她觉得没有追问的必要。


    她那晚喝多酒,回家吐完后,抱着手机盯着纪复白的头像,翻着过往的聊天记录,睁眼到天亮。


    纪复白的微信名字改了,删了mo,只剩BAi。


    头像也早就换了,从他们坐在故宫长椅上那张照片的剪影,换成一片蓝色,像是电脑宕机蓝屏的那种蓝,朋友圈背景图也换成了这片蓝色,给人的第一反应,总感觉什么故障了,坏掉了。


    除了这些,个性签名也从“你已经开始喜欢我了,是不是”换成空白。


    他隐藏了发过的所有动态,也关闭了朋友圈。


    他看起来,不希望自己的生活里再有她的痕迹。


    那之后不久,蒋一茉还接到过一次纪复白的电话,在凌晨四点。


    两人都不发一语,沉默过后,电话那头响起一点轻微的压抑的哽咽哭声,从发紧的嗓子里迸发,从咬紧的齿关溢出。


    正常时刻不会被轻易察觉的动静,在寂静的凌晨时分却犹如鼓声震耳,逐渐走向失控。


    他是那样伤心,浓烈绝望的情绪像触手隔空抓捕过来,按住蒋一茉的肩膀,使她身子僵硬,不得动弹。


    仿佛看到一把利刃正插在纪复白胸口,一点点往深处推进,当她低头,发现刀就握在自己手里,想松手,早就晚了。


    她想起来那回他发烧,她去找他,他控诉她不擅长说狠话,却句句都是狠话,说着说着红了眼眶。


    回忆着那时陷在白色蓬松被窝里,少年脆弱委屈又不甘的红眼圈,再听着电话里那隐忍的抽泣,蒋一茉觉得自己那颗心,痛得四分五裂,拼不好了。


    是梦吗,是梦吧,她希望快点从这场梦里醒来,别再让她听他哭了,她要痛死了。


    最后,纪复白先挂断电话,自始至终没有留下一言一语,没有解释为什么在凌晨打电话过来,一切在极力克制的哭声中不言而喻。


    蒋一茉收起手机,摸了摸脸,这才发现,自己也已经满脸的泪。


    窗外天色渐亮,五点了。


    这之后,纪复白再也没有误发消息撤回的时候,也没有在凌晨再来过电话,两人彻底不再有过任何联络。


    蒋一茉在西澹的第二年,纪复白20岁,上大二,除了上课,也开始接触集团事务。


    这年蒋一茉升职,同时间,也提出了离职。


    她还是更喜欢老师这份职业,于是回头重新考进学校当老师,钱少点就少点,焦俏也劝她,又没父母孩子要养,何必给自己那么大压力,钱慢慢挣。


    她想想也是,面对学生,比面对酒桌上那些男人好多了,学生总不会想方设法占她便宜。


    学校里有个同事喜欢在短视频平台上发布一些教学搞笑视频,想把号做起来,经常请蒋一茉帮忙评论点赞捧场。


    蒋一茉那天吃完午饭,坐在办公室给她点完赞,继续刷抖音,无意间,刷到一条“可能认识的人”发布的视频。


    背景是在餐厅,女孩儿对着镜头笑得很甜,嗓音更甜,叫了一声:“小白!”


    在她对面坐着的男生,本来低头在看手机,听见女孩儿叫自己,抬头看了过来,正脸一出,弹幕全在夸好帅。


    女孩儿对着镜头里男生的位置撅起嘴,隔空飞吻。


    男生意义不明地微挑了下眉,视频上方飞过的弹幕直接都疯了。


    这条视频唯一的tag是#情侣日常#,破万的数据。


    看完磕昏头的评论区后,蒋一茉没忍住,又点进甄晨抖音号的主页。


    甄晨发了挺多视频,从她和纪复白谈恋爱的第一天就开始记录,到蒋一茉看见视频的这天,已经有一个月。


    那些视频,有偷偷拍着纪复白背影,然后跑上去挽住胳膊的。


    配文是:学校里偶遇在其他系上完课的男朋友怎么办,当然是让他请吃饭啦!


    还有视频,是甄晨在宿舍试穿性感的包臀短裙,配字“穿这条裙子见男朋友,看看什么反应”,然后镜头转到校门外,纪复白穿着黑色短款羽绒服,两手抄兜靠在车边等她。


    弹幕一条条飞过,全在说:


    “小白人长得巨帅开的还是保时捷,上帝到底给他关了哪扇窗”


    “前面,人家上的还是北大”


    “前面的前面,人家还是理科状元”


    “前面的前面的前面,人家还是纪熵集团大少爷”


    甄晨走上前去,还没说什么,镜头被纪复白抬手挡住,一片漆黑中,视频到此结束。


    最后的几秒画面,弹幕画风是——


    “亲了吗”


    “亲了啊啊啊啊”


    “肯定亲了听到声音啦”


    “占有欲好强啊不给我们看他漂亮老婆”


    “谁懂啊永远爱小白挡甄甄镜头杀,霸道死了”。


    因这条视频是晚上,评论里还有人问:“嘿嘿,大晚上的约会,小白肯定把持不住,是不是直接把车开去酒店了?”


    甄晨在这条评论下只回复了一个脸红的表情。


    还有一个视频,是前不久,北京下大雪,甄晨披着明显不合身的黑色大衣,手指着身后把大衣给女友后,自己只穿一件黑色卫衣弯腰堆雪人的纪复白,鼓着脸颊生气状。


    配字是:“我一句想看雪人,他就这样忙活半天了,叫他都不带理我的,还不让我动手,好你个宠妻狂魔。”


    这时,纪复白从后面走过来,语气无奈道:“又拍。”然后又抬手挡住。


    蒋一茉拉回进度条,去看纪复白身上的卫衣图案,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


    西澹那两天降温,她也穿了卫衣,好巧不巧,跟视频里纪复白的是同款,她是白色款。


    蒋一茉把所有视频一条一条点开,虽然全都没有太多亲密动作,氛围却是冒粉红泡泡那样甜丝丝,无论是偶然的对视,还是纪复白忽然在甄晨身后出现,或是甄晨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撞在纪复白身上,顺势抱住他,弹幕都大呼“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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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每条都看完后,蒋一茉退出抖音,放下手机。


    同事中午吃完饭回来,见她两手撑在桌上,捂着眼睛,问她怎么了。


    她揉了揉,笑说:“没事,眼睛有点累。”


    同事说:“我还以为你是被明天的公开课整得课前焦虑呢,正想安慰你上完公开课就放元旦,轻松一点,想想去哪里玩儿。”


    蒋一茉拿过眼药水,仰起头往眼里滴,笑道:“单身狗自然家里蹲,还能去哪儿?”


    “我还羡慕你可以家里蹲呢,”同事道,“有孩子之后,想蹲哪里都由不得你了,他想去哪里,你才能蹲哪里。”


    同事把手里的玩具盒子放到桌上,又说:“早知道不带儿子去商场里吃饭,路过卖玩具的地方又哭又闹,现在的玩具也是越来越贵了,我说家里那么多还买,拗不过他,喏,还是买了。”


    蒋一茉看一眼,说:“孩子嘛,都是三分钟热度,只图新鲜。”


    话音刚落,她猛地想起来纪烽曾经讲的关于新旧玩具那话——


    “他喜欢你,和小孩路过商场喜欢上一个新玩具有什么区别?”


    脑海里又同时蹦出纪复白在上海那晚,兴奋的声音里夹带风声,跟她说——


    “蒋一茉,我也喜欢你,很喜欢你,最喜欢你,这辈子,只喜欢你。”


    两句话来回在她耳边交织。


    她是“玩具”么,她是不是只是他看上的一个“玩具”,他是不是对每个“玩具”都这么说……


    她仰起头,继续往眼里滴眼药水。


    她觉得自己挺贱,有什么好难过的,是自己不要的他,不是吗,看到人家谈恋爱又难受个什么劲儿。


    只要纪复白好好的就可以了,不是吗。


    只要纪复白开心就可以了,不是吗。


    她应该祝福纪复白和甄晨才对。


    她本来也觉得他们挺搭,不是吗。


    蒋一茉重新点开手机,点进甄晨主页,一条一条全都点了赞。


    这时,才又注意到账号下面的简介——


    【他说,小白才不是狗的名字。


    我说,嗯,是我未来老公的名字。】


    蒋一茉不知道自己盯着这两句话看了多久,眼前早就一片模糊,依旧傻愣愣地握着手机。


    直到同事问她在哭什么,她回神,放下手机,边揉眼睛边笑道:“眼药水滴多了。”


    同事没说话,默默给她递纸。


    蒋一茉终究没忍得住,跑出去,躲在卫生间,呜呜咽咽哭出声来。


    这之后,她再也没关注过甄晨的账号,也很少再上抖音。


    第三年,蒋一茉当上了班主任,工作简直可以用鸡飞狗跳形容,天天不是处理完这个学生逃课,就是处理那个学生早恋,训完学生,联系家长,批完卷子,两眼一黑,这些成了她的日常。


    第四年,蒋一茉渐渐得心应手,教学工作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偶尔也给她一些小成就感,比如教师节讲台上放着的鲜花;黑板上用艺术字体写下的“蒋老师生日快乐”,她都不忍心擦。


    第五年,蒋一茉拿了学校内部评选的优秀班主任奖,拿奖那天有行政岗的男老师当众跟她表白,周围人也跟着起哄,把她气得要死,说我的领奖台倒成你表演的舞台了?


    她当众不留情面的把人拒绝,还卷了一顿,自此,在学校里再没有桃花。


    也是这一年年底,焦俏这个海王终于也有收心的一天,跟男朋友结完婚,搬去新家住。


    第六年,第六年刚刚开启,年初,寒假末尾,蒋一茉买下了焦俏的房子,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小窝,站在客厅,第一次感觉到脚下有根扎进了西澹这座风格矛盾却又处处融洽的城市。


    阳台上,养了六年的茉莉依旧开着,种在深蓝色花盆里,陪她一起见证六年间无数日升日落。


    她始终记得,茉莉喜光、喜水、喜肥。


    也一直记得,要多吃肉、多喝水、多晒太阳。


    蒋一茉早起浇完水,换了身衣服下楼跑步,一出门,遇到隔壁邻居,一个23岁的女孩儿,跟她一样,独居。


    “今天这么早上班么?”她问。


    “最近公司高层有变动,全体严阵以待,加班不说,还得早到。”女孩儿叹着气道。


    两人一起走进电梯。


    女孩儿说:“真是羡慕你啊,一茉姐,夏有暑假,冬有寒假,哪像我们牛马打工人,请个年假还战战兢兢,还得掂量一下自己最近配不配请假。”


    蒋一茉唇角微弯,笑道:“那是你没看见我被不听话的学生折磨得狂掉头发的时候,还有为升学率焦虑得睡不着的时候,还有评职称,讲公开课……算了,大好日子不提了。”


    女孩儿抱住她胳膊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呀,不过还是羡慕你,而且我觉得你情绪总是很稳定欸,又温柔,太适合当老师了,我就不行,我怕我会暴力他们。”


    电梯到一层,蒋一茉笑笑,走出去:“走啦,沁尔,晚上瑜伽馆见。”


    张沁尔抱着笔记本电脑,去负一层开车,跟她挥手:“拜拜,一茉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