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丁颂凡 作品

31. 中秋肥蟹

    夜幕低垂,终于明月当空。


    从晌午至傍晚,店内宾客都已换了几波,唯一不变的是店内仍然座无虚席,佳肴满桌。


    中秋是个喜庆日子,除了月饼,不少人也吃四喜丸子、清蒸鲈鱼、桂花糕一类应景的菜色。


    不过最叫座的,却是螃蟹。


    中秋前后的螃蟹最好,上锅用汽蒸熟,蒸出来的蟹肉细白而嫩,鲜中回甘。


    李渔在《闲情偶寄》里写道:“蟹之鲜而肥,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极,更无一物可以上之。”


    宁兰因手里的这只蟹,蟹壳蒸出了红澄澄的亮色,如落日一般,色极;


    拆去蟹脚打开蟹壳,蒸出的蟹汁浇在蟹肉与蟹黄上,匆匆带起一股河鲜的香;


    这蟹肉肥而味美,蟹黄膏丰,佐一点蟹醋,便叫人美得不知天上人间。


    宁兰因吃蟹吃得讲究,速度却不慢,还有闲心热半盏酒,自酌自饮。


    蟹性寒,需热酒下肚,才能暖脾胃,不伤身。


    这是沈弗渝告诉她的。她现在仍然照做。


    这家店不止蟹好,桂花糕也做得很好,桂花糕的糕体软糯清香,糕中的红豆沙而不腻,带着一点清甜的蜂蜜滋味。


    顶部的桂花烘得干干的,闻着还有桂花的香味。


    宁兰因喜欢桂花糕,便跟着沈弗渝做过,知道干桂花要采新鲜初绽的桂花,浸水后沥干烘烤。


    那时她没有调好烤箱温度,烘出来的桂花堆叠发黑。沈弗渝便又新采了一篮桂花,重新陪她一起做。


    而后做出来的干桂花,颜色很好,是亮丽的明黄色,和眼前的一模一样。


    宁兰因笑了笑,也不知在这地府寸草不生的地方,老板怎么弄来的这些桂花。


    是像自己一样登上桂树枝头采撷的吗?还是像沈弗渝一样不声不响“变”出来的?


    老板也会像沈弗渝一样烘桂花吗?会像他一样做桂花蜜吗?会像他一样有一只小狗吗?


    说来说去,她心心念念的仍然是一个沈弗渝。


    宁兰因握着酒杯的指尖都微微发了白,店内喧嚣,也许唯有窗外一轮明月,看见了桌前那个泪眼婆娑的女人。


    月光单薄地栖息在宁兰因肩头,她颈侧黄琉璃簪子的形状仍然糊糊的一团,离得近了,才隐隐看出雕痕是一只大耳朵的狗。


    不知过了多久。


    终究是三杯两盏,酒尽肴残。


    收尽这一桌,仍有下一桌客人再进来。沈婵娟忙得脚不沾地,心里却是乐得找不着北。中秋一天的阴时收入,可抵得上以往三天哩!


    “师傅,你笑得好阴。”刘语凡幽幽道。


    沈婵娟回过神,揉了揉自己笑僵的脸颊:“有吗?”


    “有啊!”刘语凡重重点头,“不信你问司殷。”


    沈婵娟转过身:“我笑得很阴吗?”


    对面的司殷眼里紫意依旧,虽然遮了下半张脸,却仍见得朗朗风姿。


    他的眼睛弯了弯:“沈老板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沈婵娟也笑了笑。


    “真话就是……”他的目光落到沈婵娟的袖口,原来被挽至臂弯的面料已经放下,却不知何时沾上了做桂花糕的面粉。


    于是他先一步,隔着布料握住了沈婵娟的手臂:“一点点。”


    “是吧!”刘语凡找到知音,颇为激动地叫起来,“师傅你每次数钱都笑得好奸诈!”


    “奸诈。”沈婵娟微微一笑,“如此奸商怎么能当你的老师呢?既然如此……”


    她话未完,刘语凡连忙打断道:“赚钱的事能叫奸诈吗!师傅你这明明是睿智啊!”


    “哦——”沈婵娟点点头,“那刚刚你是说我笑得?”


    “我是说笑得很殷啊!司殷的殷!”刘语凡张口就来,“殷切的殷!老板对待客人,不就是殷切吗?”


    沈婵娟还没说话,就感觉身边的人轻轻笑了笑。


    沈婵娟被他握着,现下说不清是恼是羞,只得随口一问:“你笑什么?”


    “只是觉得她说得不错。”司殷偏过头,眼里划过愉悦的紫光,“不可以吗?”


    沈婵娟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当然可以。”


    刘语凡觉得他们俩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来,踌躇半晌,还是沈婵娟先开口:“语凡,明日要做曲奇,你帮我打发一下黄油。”


    “遵命,师傅大人。”刘语凡故作严肃地朝她敬了个礼,便将软化好的黄油打入碗中,直至打到发白。


    电动打蛋器的声音“轰轰”地响,外间客人的谈笑声也不绝于耳。


    沈婵娟压低声音:“你握着我的手做什么?还不放开?”


    司殷朝她近了一步:“你的袖子上有面粉。”


    语罢,他便将沈婵娟的手臂转了小半圈,好让她看清自己袖子上细白的面粉。


    沈婵娟顿了顿,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他,要伸手去拍。


    司殷便再朝她近了一步。


    他的手反折在身后,仍然牵住了沈婵娟的手臂。只是如此一来,沈婵娟便拍不到自己的袖子了。


    沈婵娟咂摸出一点他的意思来,哂了一下:“告诉我了又不让我拍,是你要帮我拍干净吗?”


    司殷稍稍收紧了一些牵住她手臂的力道:“沈老板一直这么聪明。”


    “拍个面粉而已,”沈婵娟失笑,“你想拍就拍吧。”


    “沈老板求别人做事可没有这么随便。”司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求别人做事?不是他自己要拍吗?


    沈婵娟心里好笑,忽然想起来她送去各城阴差的月饼里有一句“擅用肖像的一点心意,请笑纳”。


    他说的求人做事,便是这个吗?


    沈婵娟没忍住笑出来。


    总归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既然司殷想听,她说一嘴又何妨?


    “司殷。”


    对面的人仍然低着头看她,沈婵娟便能清楚地看到他紫玉一样的星目,裁得细而凌厉的眉。


    那对眉总是波澜不惊的,他皮笑肉不笑时更甚,司殷也许不知道,他装作亲和地笑起来时,眉毛总是垂得很假。


    唯有一个时刻——


    沈婵娟看着他:“你帮我拍拍袖子吧。”


    那对细眉才会重新飞扬起来,像柳树新抽出的枝条一样。


    “好。”


    司殷将沈婵娟的手送回面前,几乎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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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点神龛一样,用手拍了拍她的袖子。


    细白的面粉从袖子上跌落。


    沈婵娟紧绷着神经,那边电动打蛋器的声音却停了。


    有的时候,沉寂竟然和噪声一样乱人心魂。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轻轻擦过了司殷伸出的、手掌的中心。


    “师傅,黄油打好了。”


    交握的双手被料理台挡着,无论是刘语凡,还是外头的客人,没有任何人会看到。


    今夜彼此心照不宣的逾越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会看到,这个料理台后,他们绝对安全。


    可是为什么。


    沈婵娟分明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颤动。


    那是什么?


    是她的心吗?


    沈婵娟没怎么用力就挣开了司殷的手,故作自然地走到了刘语凡身边:“加糖水后继续打,要打发到有光泽才行。”


    “好!”


    那边刘语凡又在跟沈婵娟说七七八八的琐事,司殷一句都没听进去。


    唯有掌心微妙的痒意仍然真实。


    *


    子夜,沈婵娟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的一切都淡淡的:孤儿院黑得骇人的铁栅栏、旧得褪色发白的床褥、掉皮掉出一个个窟窿的墙壁、前院长冷然的神情,还有不远处的烧烤摊。


    不知怎的,那些事物沈婵娟明明亲身经历过,此时却觉得离它们好远。


    梦里有一轮浑圆的满月,这是农历八月十六,沈婵娟的生日。


    真实的生日,其实沈婵娟自己毫无印象。因为她是农历八月十六的晚上被送到孤儿院的,院长说那时的她看起来很小,估计也没出生几天。


    长得大了,知道了何谓“生日”,何谓“成长”,沈婵娟就把自己的生日定在了农历八月十六,她进园的日子。


    其实那日也恰是新历的八月十六日,不过沈婵娟喜欢中秋,便有心选在中秋附近,俗话说得好:“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沈婵娟有心占一个好兆头。


    月亮如此,她自己也是如此。


    孤儿院的孩子虽然无父无母,却都有自己选定的生日,在这一天,沿着之前的传统,可以到外面买一个奶油小蛋糕。


    一天的经费只有区区二十块钱,生日蛋糕必然是不算大的,不过孩子们都不贪嘴,除了寿星,每人起码都能分到一口喜气的奶油。


    她就看着梦中的自己走在去往蛋糕店的路上。


    那时的沈婵娟远不是会腻味甜奶油的人,她翘首以盼自己生日的那一天,能讨着甜品店的店主给她多挤一点奶油,再用一些吉利话换半袋别人剩下的蛋糕胚。


    这样大家就能多吃一点好东西。


    小时候的沈婵娟已经拿好了蛋糕胚和面包边,再拎着比自己手掌大一点的小蛋糕,就又走回了孤儿院。


    那个小时候的她没有等到晚饭再拿出蛋糕,她进了房间,自己插上了一根蜡烛。


    沈婵娟其实有点不解,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独自来到房间点蜡烛,她的记忆里也从没有这回事。


    不过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那支蜡烛居然自己燃烧起来,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小小一方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