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飞陇山去 作品

9. 展鹿像景侯苦皮肉

    几日清闲,杨驻景照例晌午起床,打着哈欠爬进院里。


    小厮迎上来报,说在文州买的东西都已运到了,眼下正停在前院,有些排不开。


    杨驻景借荷花缸看看自己的照影儿,扯了扯系歪的抹额,随手一指门前:


    “拉这儿来呗,点一点再分,别缺东西。”


    家里人多,要是送东西送不均匀了,兄弟姐妹间又要打成一片腥风血雨。


    上次五弟和七妹为了个手串,互相扯着头发一路厮打到老祖宗面前,又哭又嚎求老祖宗作主。


    老太太六十多岁了,多子多孙本是福气,却也被闹的头疼:


    “我看着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再让人买一串来不行么?”


    五弟爆发出一阵尖叫:


    “孙子只要这串!老祖宗有所不知,这可是——”


    七妹不甘于后,猛拽了一把哥哥的发冠,差点令其整个散架,脸上装的却一阵楚楚可怜:


    “老祖宗您评评理!都说岁数大的该让着小的,杨缨这厮反倒抢我东西,真是连人也做不得了!这样不悌的东西,您也看的过眼——“


    五弟手里还攥着把金钗子,大约是刚从妹妹头上拔下来的,此时没了抓手,显然落入下风,只好哭的更大声给自己助威。


    两人的音量你追我赶,哭成一大团。


    正赶上杨驻景晨训回来请安,嬉皮笑脸地路过两人,好事的心理达到了极点:


    “什么宝贝,给我瞧瞧。”


    老太太身边的下人呈给他。‘’为着公平,五弟和七妹谁也不许对方的下人拿着,故而托给老太太了。


    杨驻景拣起珠串戴到手上——有点小,看了又看,瞧了又瞧,十分认真。


    弟弟妹妹一时停了哭声,都往他这边看,等着哥哥作出些惊世骇俗的评语,坐证他二人的眼光。


    “好东西,确实是好东西。”


    杨小侯爷故作高深地点点头,揣起手串,就这么走了。


    没一个人反应过来,屋里诡异地安静了一会,半晌后地当间爆发出五少爷七小姐震天的哭声。


    杨驻景刮了下眼角,跑神想着那手串的去处。


    大约是随处丢在书房哪了……一串破石头而已,两个小没眼光的,竟为这等东西打得头破血流。


    两车珠宝推过来了,此时正照着册子分拣装盒,一个个标着各房的名。


    杨驻景揣着手溜达,权当自己也监工出一份力,正瞥见着那逐渐露出的车底,一堆金光翠色中压着个碧蓝碧蓝的卷轴。


    他捡起来,见捆线上的流苏十分讲究,心里奇怪。


    他不懂字画,没乱买这些东西,商家总不至于平白给他搭个装帧这么精致的。


    杨小侯爷犹豫了一下,挥退了跟着的小厮婢女,转回自己书房才把卷轴展开:


    底衬是上好的绸子,纸不知用了什么料,竟在室内也泛着淡淡微光。


    正中画着一人一鹿,白鹿屈膝向前伏下,角上生出翠叶;俯身环抱鹿颈那人头戴葛巾,衣饰满彩,肩臂间水红色披帛无风自动,端的是一副轻盈飘逸的少年模样。


    一根桃枝从他怀中生出,花瓣雪白,缠着翠珠红线,垂坠联结,最后系于这少年指间。


    画师显然在神态处下了大功夫,画中人分明垂着眼睛,凑近些却像正看向画外,含情欲语。


    “……”


    饶是杨小侯爷自小就不通文艺,此时看的也有些呆了。


    他第一反应竟是把这画合上,免得妖里妖气的把人魂儿勾去。


    愈是精美,他脑子里的警报愈响,觉得好像摊上了什么大事,只是自己还浑然不知弄不清情况。


    杨小侯爷遇上事向来果断——找爹。


    ……


    忠瑞侯刚下早朝回来,换下了官服坐在厅里喝茶。


    今早兵部上奏北边的鞑子不安分,向户部要钱练兵;户部哭穷,兵部尚书就拿笏板横抵着脖子,颇有气势地哭哭啼啼起来,说不能护国自己难当此任只好以死谢罪了。


    两边人都劝,横劝竖劝也哄不好。


    最后还是忠瑞侯觑着小皇帝脸色,借着自己国舅的脸面跑到那边队列里,拉着手语重心长说了一堆国家不能没有您这样的栋梁啊之类的话,兵部尚书才勉强表示为了陛下愿意暂时包羞忍耻再忝领几日俸禄,好歹算是收了场。


    小皇帝自始至终只是淡然看着,耗着点儿,到时间就下朝。


    忠瑞侯正为这事糟心,又见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拎着个棍状的东西从外面跑进来,喊一声“问父亲安”,膝盖一沾地就起来了,把拿着的东西往他手里塞。


    他没打开已警惕起来,盯着儿子问:


    “哪来的?”


    素来没个正经样子的杨驻景此时竟不笑了,板板正正站着,表情焦急,言辞恳切的很:


    “有人要害儿子!”


    “……还有人能害你,你折腾别人倒是差不多。”


    忠瑞侯白他一眼,做好了心理准备展开画轴,只瞟了一眼就腾地站起来,一脚踹向杨驻景。


    “逆子!去文州就去文州,带这大逆不道的东西回来干什么!!!”


    杨驻景反应极快,抱头就躲:


    “我冤枉!我连这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拿过来祸害你老子!”


    武将世家也不讲究什么父慈子孝,忠瑞侯一把揪住自己儿子耳朵,越看越气,“你收拾东西吧!今晚我们爷俩去天牢里睡!”


    杨驻景被制住要害,大声叫屈,把正来送点心的忠瑞侯夫人也喊了进来,见此情景满脸诧异:


    “怎么大中午打孩子?景儿快及冠了,老爷该给他留些脸面才是。”


    忠瑞侯一手拎着儿子,一手甩开画卷,给自家夫人看了一眼。


    侯夫人当即放下食盒,挽起层层衣袖上前,笑意全无。


    “押去后面打,打死了也免得人看见!”


    ……


    杨驻景搓着衣摆上的鞋印,老老实实跪好。


    门关紧了,老祖宗坐在上首,自己爹在旁边陪着,气的只剩一个鼻孔出气。屋里的下人都被清了出去,方圆几尺连个蚊虫也不许靠近。


    他娘坐右边第一把椅子,仍指着他鼻子数落:


    “不仔细的东西,你姑姑挣下的家业,就要毁在你手里了!你下去还有脸见她吗!”


    老祖宗拨弄着手串,不说话。


    他爹往旁边瞟了一眼,也跟着骂道:


    “还说什么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出了这事,杨家上下两百口人不够你连累的!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狗东西……”


    杨驻景低头,再低头,在地上萎缩成一小堆。素日嚣张跋扈的小侯爷此时哑了火,像个受委屈的小孩。


    老太太终于看不下去,一抬眼睛道:


    “好了。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再查查其他车里还有没有混这不干净的东西……”


    “儿子都差人查过了,都没有,只这一幅。”


    忠瑞侯收起满面怒容,唯唯道。


    “那就让景儿带上,即刻进宫去,和圣上把事情说清楚。其他的事,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老太太深深叹了口气,连手串也不盘了,看着自己这倒霉孙子。老人家到底疼孙辈,可这次闯的祸有点大了,她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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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维护,可维护了就是对不起列祖列宗。


    忠瑞侯连连点头,起身朝母亲一躬,额头险些磕在桌沿上:


    “儿子带着他一起去,一定和陛下解释清楚。这前朝余孽的东西是别人陷害驻景放进货物里的,杨家向来忠心,绝不会做这样私联逆党的事情!”


    他语气激昂,有点像早上兵部尚书要自戕时的那幅劲儿,老夫人却摇头,训斥道:


    “谁做的事情,就谁去。景儿是小辈,说话多少方便;你是国舅,不说话也是在拿长辈架子压人。哪怕陛下念在琼儿的情分上,心里也不痛快,你何必去招惹?等景儿回不来了,那时你再去。”


    一段话把自己儿子孙子都安排去送死,语气像是贡了两头牲口进宫。


    杨驻景也不知此时该不该有胆色,总之是没发抖。


    他想着,实在不行就自我了结了,死相做的惨些,免得连累家里。


    老祖宗叫他出门去,他一磕头,视死如归地站起来,踉跄了一下转身,扒开门闩出去了。


    走出两步,他犹豫了一下,又朝门里跪下,又庄重磕了三个头,眼里隐有泪光闪过。


    “千错万错,都只在我身上。老祖宗,父亲,母亲,我去了。”


    随后起身,步伐再无一点顾虑,像种子脱了果荚,骨碌碌不知要飘到哪去。


    忠瑞侯凝视着自己的大儿子,吸了下鼻涕,遥遥喊了一声:


    “把你那脸收拾好再去!”


    本来步履如风的杨小侯爷顿了顿,从路过的荷花缸里捞了捧水搓脸,将金线抹额浸得湿漉漉的,接着走了。


    ……


    “陛下,杨驻景递了忠瑞侯印信,请求即刻面圣。”


    安芰捏了把汗,不知又要起什么风雨。


    这样的求见方式往常只有紧急军情才用,眼下没处打仗,忠瑞侯府能闹出什么幺蛾子?


    姜孚停了停笔。


    “让他直接过来。……不,你去宫门接他。”


    “是。”


    安芰见如此大架势,更是担忧,快步出去找人了。


    杨驻景走的很快,入门跪得也毫不犹豫,咣地一声就伏在地上了。


    他磕了头才问安,随后像突然哑巴了,只把怀里的东西双手递上。


    姜孚打量着,见他额头大块乌青,右脸红肿着,划着两道指甲痕,不知是遭了多大罪。


    “起来,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姜孚令他起,他也不动。


    安芰心惊胆战地接过那卷轴,在皇帝面前缓缓展开,那神像似的图画慢慢完全现出来,姜孚只看一眼就全清楚了。


    “文州慈英太子像,对么?”


    他瞥向已经抖如筛糠的安芰,显然后者对画上这人也有些认识。


    “朕的好表弟啊……怎么给朕带这种伴手礼?”


    他说着玩笑话,脸上的表情却不是如此,冷的像是在数九寒天镇过。


    杨驻景感到头顶有视线一寸寸扫过,把半刻拉的有半辈子那么长,后背的藤条印又火辣辣疼起来。


    良久上面抛下一句话来。


    “安芰,把朕的表弟拉起来赐个座位,念在母后份上,暂信忠瑞侯府是冤枉的。然后……”


    杨驻景仍死死粘在地上,姜孚又看一眼,不再管他了。


    “然后去披香苑请人。”


    姜孚捏了捏眉心,又看了一眼画像上那鹿。翠叶盈绿,红帛灵巧,画中人对杨府三代人笑过了,现在又对着他笑。


    淡然自在,像要从尘世间超脱。


    ……


    若他没记错的话,杨家之所以崛起,还与这人有些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