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中窥月 作品

第64章 原因

申时,关于杨植的处决下来了,他被退了学,在夫子同窗的目视下,一言不发,始终低着头收拾了东西无声离开。

顾知望距离近,看的清楚,杨植收拾的双手颤地厉害,桌面有水滴落下,他像是随时会绷断的弓,只要一小点压力便面临折损。

一直到下学,外面跪着的人还未离开,只是这次身边多了个杨植。

他没有归家,而是被杨父硬拉着一起跪下。

四周都是前来接送的马车,偶尔路过的车夫都要比地上的人衣着体面,面对昔日同窗异样的神色,他整个人难堪到了极点,削瘦的双肩向内聚拢。

顾知望绕过两人,云墨提了马凳放下,他却没有抬脚,似乎在沉思些什么,也或许只是短暂的失神。

“少爷?”云墨唤了声。

顾知望忽然转身,来到杨植身侧位置。

“我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突然要跟陈致和。”

杨植的刻苦和学识向来受夫子赞扬,按照正常速度来说,他早进了乙舍,却为了陈致和连考核都甘愿放水作假。

这个疑问困惑了他许长时间,陈致和究竟做了什么以至于让杨植‘死心塌地’。

大概很少有人记得,刚入学时顾知望和杨植便是同桌,两人甚至一度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杨植教他学业不懂之处,他则看出杨植生活的窘迫。

他知杨植自尊心强,欲照拂却怕被当做施舍,所以才有了抄书的事,也正是从那一刻起,两人形同陌路。

顾知望实在太想知道,那样自尊心强的杨植为何能在陈致和身边卑躬屈膝。

杨植始终没有抬头,就这样盯着出现在自己眼底的云缎镶玉锦靴,那样鲜亮的颜色和自己脚上的布鞋形成鲜明对比。

顾知望最烦的就是他这副闭口不言的沉默模样。

“你都要走了,有什么话还不能说吗。”

或许是被这句话戳中伤口,他挺直腰背,仰头侧看顾知望,自嘲地笑了笑。

“是呀,都要走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声音干涩暗哑:“为什么跟着陈致和?需要问吗?自然是因为钱。”

顾知望摇头,“你急需要钱做什么。”

大多数人不会多余问出这一句,本能反应只会认为他杨植见钱眼开,爱慕虚荣。

可是顾知望便就是问了。

“你若真是为钱,身上这件衣服为何穿了两年,用膳为何只点素食,暗地里为何偷着抄书。”

杨植匆匆撇过头,眼底湿润,沉默了片刻,语气恢复正常。

“为了让我念书,我娘忙着刺绣换银子,眼睛看不见伤了身子,陈致和可以帮我,他给了我银子,也给我爹找了活。”

顾知望还是不解,“你可以直接找我。”

“我知你们这些人挥挥手就可以改变寻常人的命运。”杨植语气逐渐松快,有些话憋在心里太久,总有一天会忍不住坦言出来。

“顾知望,你可知,全学舍我最不愿意找人借银钱的,便是你。”

顾知望不明白,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跟你们这般的富贵公子做朋友真的很累,你随意打赏给侍童的小东西就是我家中一年的开销,我不想,不想成为那个侍童,更不想向你借银钱,那只会让我在你面前更加低人一等。”

杨植将自己自卑的心活活剖开。

“要怨便怨我自己强撑的自尊,是我咎由自取。”

他从没想诋毁顾知望,只是等到发现自己走错了路,想要脱身时,一切都迟了。

顾知望久久没有出声,觉得荒谬而又离奇。

爹曾经说人心是世间最复杂万变的东西,无余地的信任是愚蠢,他要学的是如何掌控。

在这一刻,顾知望才触碰到一点边缘。

那的确太复杂了,或许是身份立场的不同,他很难理解杨植的想法。

顾知望欲转身离开,杨父却恍惚明白他的身份,调转方向朝着他磕头赔礼。

顾知望匆匆避开,云墨及时上前扶起杨父。

天寒地冻,一跪就是一整天的男人竟是连云墨这个半大的少年也挣不开。

云墨训斥的话在看见他青紫的唇色上咽了回去,手上的触感明显不对,他是吃过苦的,一摸便知男人身上的袄子填充的柳絮。

这东西看着软和,却实在不保暖。

京城冬日的气候,能活活将人冻死。

顾知望微微退开了两步,道:“你们回去吧,崔大人被任命为来年会试的副考官,参与考试试题,这段时间都不能随意见人。”

话落顾知望带着云墨离开,马车缓缓驶出崔府。

自那天起,杨家父子不再出现。

真正放松的人当属陈致和,他尚且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只以为此事了解,高枕无忧,拿了五十两银子给随从,叫他给杨家送去。

五十两银子对于农户来说自然是多,可却也达不了他所说的衣食无忧,更何况读书本就废银子。

陈致和可不是顾知望,家里有个富商娘,不愁吃用,他每月都是靠府中月例银子过活,他爹也只是不受重视的次子,还不怎么学好,哪来的银子给杨植一家,不过是为了暂时稳住他,如今尘埃落定,自然便可有可无了。

随从领了差事出去,出了府门便将银子往自己衣襟里一塞,转头去了酒馆逍遥。

就杨家那窝囊的,以后连少爷的面都难见到,这银子给了也是白瞎,倒不如孝敬孝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