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上首的刘氏第一个动筷,一圈人这次开始用膳。
刘氏不爱被人打扰,省了儿媳妇每日问安不说,用膳时也从不叫几个儿媳伺候,不过还是顾忌老太太在,严格秉持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席间安静一片,只余碗碟调羹的碰撞轻响。
因此显得顾知望那句话格外清晰明了。
“祖母,有人说我是野种,是真的吗?”
碗勺碰撞,玉瓷碎地,双箸脱落,膳厅内连续不断响起各种噼里啪啦的杂声。
顾徇更是连嘴里的汤都喷了出来,拍着胸口剧烈咳嗽。
一桌菜算是彻底毁了。
顾知望发现自己这种时候还能想些别的,果真如爹所说心大的能撑船。
云氏骤然起身,险些没站稳,第一次对顾知望大动肝火,“哪个叫你这样说话的!我看你身边的人是该换换了,心都被养的府里也装不下!”这是将顾知望的谵语怪罪到了底下人身上。
云氏对顾知望身边的西竹早有成见,整日不干正事,喜欢闲言碎语的八卦,可顾知望护着便一直没找到机会将人打发走。
她如今认定便是这小妮子作怪,下了狠心,不管望哥儿如何哭闹,都要将人逐出府。
“望哥儿,可是哪个刁难在你耳边胡言乱语。”刘氏难得和大儿媳妇统一战线,厉声道,“连主子都敢编排的刁奴,素檀,你这就将全府下人召集到院里,今天我非要将此人揪出来,治她个不敬犯上之罪。”
膳厅内奴才侍女跪了一地,战战兢兢打着哆嗦,生怕牵连自己,素檀正要领命出去。
顾知望忙到:“是我偷听钱嬷嬷说的,她说我不是爹娘的孩子,是抱错来的。”
当听到是钱嬷嬷,云氏当即准备叫人拿下问罪,可又在听见接下来的话,想到当年生产之事,心神一震,吩咐的话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她的异样众人看在眼里,孙氏眼睛转了转,道:“那钱嬷嬷是大嫂身边的人吧,怎么会无缘无故说这等话,我看还是将人押来,问个清楚。”
“不要——”云氏本能地出声阻拦。
只是她现在心神不宁,失了以往的稳重,这反应更是叫人生疑。
要知道云氏当年是在府外提前产子,抱错,还真有这种可能。
屋内气氛沉重压抑,叫人连喘口气的声音都不敢发出。
最终还是刘氏拍板,“叫人将钱氏带来。”
她是侯府的老太君,老侯爷已经去了,她得替他守好这个家。
混淆侯府血脉这种事,不能发生。
望哥儿要真不是……
不是侯府……
刘氏闭眼,忽然不愿再想下去。
小小的娃娃,天天往她眼前笑闹,一点点长大,还会采花给她,说祖母是整个上京最好看的祖母。
童言稚语尤在耳畔,那可是她倾注了感情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怎么会不是侯府的血脉?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看着老太太的神色,就连孙氏也不敢再开口。
很快,钱嬷嬷被带了进来。
压着肩膀双膝重重跪在地上,头发散乱,神色惊惧,看来是刚从床上带过来的。
“太太夫人冤枉呀,老奴什么都没……”
刘氏不耐烦听她说话,直接问道:“你说望哥儿不是侯府血脉?”
顾知望当时只是借钱嬷嬷将真相公开,可不知道钱嬷嬷真在背后这么骂过他,这不,瞎猫碰到死耗子了。
闻言钱嬷嬷犹如雷击,身子不受控制瘫软,强行撑着道:“老奴没说过,不是我说的,有人冤枉我。”
她还不知这话是从顾知望嘴中传出,拿自己出身冤枉一个奴才,笑话。
钱嬷嬷一味叫着冤枉,从前想要顾知望戳穿身份的想法荡然无存。
刘氏审视地盯着她,隐含沉重的威压,“望哥儿亲耳听见你说的话,你还要如何狡辩,我会叫人去查当年的客栈,就算将上京里里外外翻一遍,也要将真相查出来。”
“你自己想清楚,到时候人赃并获,欺瞒主子,你可就罪加一等了。”
钱嬷嬷声音卡在了喉咙里,不可置信瞪着顾知望,看见鬼般的愕然。
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放着白白的侯府公子不做,主动揭穿自己身份。
没人催她,上首的刘氏仿佛也不着急,亦或者是不愿面对那个一戳就破的真相。
云氏眼睛泛着血红,全靠花影撑着才没有倒地。
半晌,许是认清了现实,钱嬷嬷直起了身体,也不要人押着,愿意坦白了。
“当年大夫人在客栈产子,老奴也是后来知道客栈里还有一个同时发动的妇人,夫人身边需要人照料,我便将小少爷交给客栈的人搭了把手,不过是被抱出去清洗了下,再送回来时,我才发现手上的娃娃根本就不是五少爷。”
云氏颤抖着声音,不愿相信质疑道:“刚出生的孩子都长一个样,你又怎么确定手上的不是、不是我儿子。”
“五少爷是我亲自从稳婆手上接过的,又怎么会认不出来,那眉毛眼睛嘴巴都不一样。”
钱嬷嬷阴阳怪气笑了声,当多年憋在心里的气发了出来,“望哥儿本就不是侯府血脉,他亲生父母不过一介农人,白白享受了这侯府多年的富贵,真正的五少爷另有其人,你们全都被蒙在鼓里。”
刘氏失手掐断了掌中佛珠,珠子四散滚落在地,滴滴答答吵的人心烦意乱。
“来人,将她压到角楼去。”
正讽笑的钱嬷嬷双目瞪大,突然疯魔般地挣扎起来,“你们不可以!我不去,不是我的错,这都是顾知望那个灾星害的,要关也是他——”
原本浑身无力的云氏骤然快步上前,一个巴掌狠狠扇了过去。
钱嬷嬷当即嘴角见了血,可见用力多大。
刘氏声音沙哑:“捂住嘴,拖下去。”
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上前,不过片刻便将人无声无息拖了出去。
那角楼只关押罪大恶极之人,一年难开几次门,一旦开启,没人能活着从里面出来,平常丫鬟仆从路过那都得绕路,觉得阴森晦气。
没了钱嬷嬷的大喊大叫,屋内落针可闻。
谁也没想到一顿饭竟会掀出如此波涛巨浪,叫人久久无法回神。
顾徇最先开口:“母亲,单凭一个刁奴的话如何取信,我看还是先弄清楚再下定论。”
“还有什么好查的,那奴才说的那般清楚,连望哥儿都承认了。”孙氏在一旁小声道,她还记恨着饭前的事,反正不是自己亲儿子,看热闹不嫌事大。
身侧的顾知堰和二娘有样学样,对着顾知望幸灾乐祸挤眉弄眼。
刘氏冷冷看向孙氏:“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此事就按照老二说的办,没查清楚前谁也不许议论此事。”
不顾孙氏青紫的脸色,她缓步来到顾知望面前,想说些什么却迟迟没发出声音。
老太太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和孙氏比也不差什么,凭空老了数岁般。
顾知望将那杯参茶端给她,轻声道:“祖母,喝茶。”
虽然这屋内的人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他知道谁对自己真心,在心里,他所认定的人无关血缘,永远都是自己的亲人。
“唉,祖母喝。”刘氏侧头快速用帕子擦眼,接过茶杯喝了两口,强撑起精气神摸了摸顾知望的头。
“望哥儿这几日不用急着上学,乖乖待在自己院里好不好。”
顾知望仰着头,便也做出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附和着应下。
最后散开时,出了院子的孙氏还想奚落几句,终究还是顾忌老太太的态度,拉着蠢蠢欲动的顾知堰离开。
回大房的路上,以往母子两人手牵着手的画面不再出现,一大一小的身影分做两端。
彼此间都没人说话。
跟随的婢女垂着头,眼睛也不敢转一下。
何尝是顾家众人,她们也是被这个惊天转折给冲击的不轻,今天晚上发生的事跟梦一般,透着不真实感。
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出头,大夫人有多在意小少爷大家都看在眼里,这时候犯点小错说不准也会被迁怒,一起关进角楼里。
没看见花影姐姐都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