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早上的朱翊钧当然不会睡回笼觉。
他只是想给张四维一点点信息,让他有一些准备。
回到京师之后,张居正再度请辞,他是会准的,到时候,他就需要一个新得内阁首辅了。
他已经选择了申时行。
虽然张四维颇有严嵩的风范,可以做一个帝王的白手套,替君主承担骂名……
但,他可以做严嵩。
朱翊钧却不愿做自已皇爷爷那般的,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君主。
他不需要白手套。
骂名也好,污水也罢,想要扛起九州万方,心心念念自已的名声,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申时行是不如张居正的,但却远远胜过张四维。
终究是个能做事的,在张学颜的配合下,自已的支持,是能够有所成就的。
给张四维透露出一点点信号,他能想明白最好……
崔氏的出现让朱翊钧的南巡之路多了一些别样的趣味……
御驾在两日之后,出发南下……
这一次,朱翊钧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的脱离御驾队伍,而是跟着大部队,老老实实的到了徐州。
从顺天到应天,专门绕到徐州一趟,实际上是增加了些许的路程。
不过,徐州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徐州通,则南北通,南北通,则天下稳……
御驾到了徐州之后。
魏国公,南京留守太监,以及南京六部主官,徐州的官员们,早早在城外迎接帝王御驾,徐州的行宫建的也是极其宏伟。
御驾抵达徐州次日,朱翊钧带着文武百官登上城北观河台。
当然,这也是为何魏国公,南京六部主官,留守太监专门到徐州来接驾的原因,要陪着皇帝陛下观河。
三月底的运河水势正盛,浊浪拍打着堤岸,将两岸田畴映得泛着金粼。
观河台新漆的朱红栏杆尚未干透,隐隐传来松木香,与河风里的土腥味混作一团。
“陛下,这便是泗水与汴河交汇之处,南下可抵扬州,北去直通齐鲁。”徐州兵备道陆光祖弓着身子,手指向河道交汇处,那里有艘漕船正逆流而上,纤夫的号子声破风而来……
朱翊钧扶着栏杆望向远方,见河面上白帆点点,如落满星河的碎银。
他朗声道:“朕来赋首诗,就叫观运河南北!”
百官立刻屏息静听,申时行悄悄向张四维使了个眼色,后者忙从袖中摸出宣纸,准备记录。朱翊钧望着翻滚的河水,张口吟道:
“一河劈开南北天,千帆载得九州连……黄河水患今须治,御让沧海变桑田……”
诗罢,观河台上一片寂静。
张四维的笔尖悬在纸上,不知该如何评判——这诗直白如田间俚语,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霸气,倒像极了太祖皇帝当年“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的豪迈。
倒是魏国公率先回过神,大声喝彩:“陛下此诗气势磅礴,直追太祖高皇帝!”
实际上,就是打油诗……
“好诗!好诗!”
“陛下心系苍生,定能让这运河两岸永绝水患!”
其余官员见状,纷纷附和,赞誉声此起彼伏,惊起芦苇丛中的白鹭。
……………………
溧水县城在应天府南六十里,官道两旁水田连缀如镜。
暮春时节,秧苗才插得半齐,水田里漂着紫燕草,三三两两的农妇挎着竹篮,弯腰在田埂上采马兰头。
一个少年骑着白马,带着一众随从,走在小道上,看着田间忙碌的场景,时不时的止步,远眺。
而这个少年,正是再次脱离御驾的朱翊钧。
不过,这个时候他离天子仪仗队的距离,并不远,两三日回去一趟……
田边土墙上贴着去年的灶王像,被雨水洇得模糊,却还端端正正供着半碗冷饭,想来是百姓祈愿五谷丰登……
溧水县城不大,横竖不过三条主街,县衙前的青石板路却修得齐整。
朱翊钧在“悦来栈”落了脚,二楼临街的厢房推开窗便能望见县学宫的飞檐。
掌柜的见他举止端方,错认作应天府来的账房先生,特意送了壶新炒的云尖茶:“客官来得巧,明日便是石臼湖的‘祭螺节’,湖里的银鱼正肥呢。客官明日可以去看看……好热闹……”
朱翊钧点头应是。
所谓“祭螺节”,原是沿湖百姓谢龙王的旧俗。
石臼湖与长江支流青弋江、水阳江、姑溪河,秦淮河连通,属长江流域湖泊。
天未亮,朱翊钧便带着张国之等人跟着人流往湖畔而去,晨雾里飘着艾草香,妇人孩子们头上都别着柳芽编的环。
湖滩上摆着百十个竹匾,盛着新捞的螺蛳、河蚌,渔人赤着脚在浅滩上踩水,身后拖出长长的渔网,银鱼在晨光里蹦跳……
“公子可是要买螺?拿回家养三日,吐净泥沙,然后炒一炒,比那山珍海味还鲜。”
朱翊钧蹲下身,指尖划过粗陶碗沿,青壳螺在碗底轻轻蠕动,螺盖叩着陶壁发出细碎的响。
老妪的手像晒干的荷叶,掌纹里嵌着淡淡的螺青色,指甲缝还沾着湖泥,此时她一边招呼着朱翊钧这个客人,一边用麻线补着渔网……
“公子应该是从南京城来的吧。”
“正是,老人家,这螺怎卖?”
老妇人眯着眼打量他,见他衣着虽朴素,举手投足却自有威严,犹豫着说:“七十文一筐,官人若要得多,给你算六十八文。”
“两筐我都要了……”
听到朱翊钧的话后,张国之掏钱付账,出来的日子久了,张国之身上也弄了很多碎银子,铜钱。
在外住宿,吃食,大多数都是用铜钱买的,人家要价多少,就给多少,很少再会多付了,当然,这不是因为锦衣卫经费紧张,都是为了更好的隐藏自已身份……
“这官府收的鱼税高不高啊……”
老妇人闻言顿了顿,往河面上啐了一口,“前日邻村的老汉,挖了三筐螺,被官府的人抢走一筐半抵税,说是‘河工银’。老汉回家气得把筐都砸了,说以后再也不来了。”
朱翊钧神色一凛,却仍语气平静:“官府收税如此狠,五成了……”
老妇人左右张望了一番,压低声音道:“可不是吗,你瞧……”
随着老妇人的眼神示意,朱翊钧看到了几个税差,这是专门过来盯着的呢……
实际上,地方上很多税,朝廷连知道都不知道,这是留给当地官府自已用的,这种情况非常普遍,甚至是此时的常态……朝廷要是把所有的税都规范的明明白白,地方截留的粮食,税银数量就会提高,朝廷损失就大了……
在皇极殿龙椅上坐着看,天下欣欣向荣,到了是真富了,但百姓穷,也是真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