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构离开了。
他在王府众人的记忆中一直是默默无闻的,如果不是每个月都领着幕僚的份例,大家几乎要忘了这个人的存在,唯有闻人熹知道对方是北阴王安插在楚陵身边的棋子——
而现在北阴王居然动用了这颗埋藏多年的棋子,说明真的对楚陵生了忌惮之心。
桌角的黑色瓷瓶在烛火下闪着莹润的光,里面装着十颗药丸,轻轻一晃还会发出清脆的声响,闻人熹脸色阴沉地看了片刻,最后将里面的药丸全部碾碎扔进香炉,吩咐绿檀找个没人的地方处理掉。
只是做完这一切后,他的心情依旧没有半分好转。
躲过了这次,下次呢
自己不动手,十日后北阴王察觉端倪,一样会派别人动手,诡计百出只怕防不胜防。
闻人熹用修长的指尖抵住太阳穴,无意识皱起了眉头,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祸水”这个词的威力,换做成婚前,一个病秧子王爷死了就死了,只要牵连不到定国公府,下几颗药算什么
但是现在不行了。
他从来没有在脑海中设想过楚陵会死这个场景,他最生气的时候也不过胡乱脑补一番,等着北阴王登基了就把这个大美人锁在家里关一辈子。
闻人熹很清楚这次怕是糊弄不过去了,如果自己不下药,北阴王就会怀疑自己有二心,紧接着就与定国公府撕破脸面,到时候谁都讨不了好。
就在他陷入无边烦闷的时候,楚陵裹挟着风雨从外面回来了,对方在门口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才进屋,满室烛光因为多出一个人的存在而变得温馨起来。
闻人熹收敛情绪,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状似不经意问道:“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楚陵走到屏风后面换了身干燥衣服,这才出来与他坐在一起,丝绸质地的素色外衫衬得整个人愈发温雅矜贵,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本王不知哪些兵器好,就都多挑了几样赠给岳将军,毕竟率兵出征是大事,马虎不得。”
闻人熹低低冷哼一声:“自惹麻烦。”
如果不是那个岳撼山,哪儿来这么多麻烦事。
楚陵恍然未觉闻人熹糟糕的情绪,也没有嗅到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一柄精巧古朴的匕首,通体漆黑,上用菱皮包裹,镶嵌着七颗大小不一的宝石,静静握在掌心,显得流光溢彩。
“阿熹,你瞧这柄匕首好不好看”
楚陵只有在心怀不轨的时候才会这么叫他,声音刻意压低,甜丝丝、轻柔柔,再加上那双笑吟吟的眼睛,蛊惑性堪称十足。
不过闻人熹目前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他接过匕首将刀刃拔出,眼前霎时闪过一抹冷冽的寒芒,刀刃薄如蝉翼,不难想象是一把多么适合杀人的暗刃。
闻人熹轻轻挑眉:“送我的”
楚陵笑着点头:“这把匕首是早年间父皇所赐,不过我不擅武艺,也不会打打杀杀,还是更适合你些。”
闻人熹心想外界传闻楚陵圣眷浓厚果然不虚,帝君连这样难得的一把匕首都舍得赐下,皇宫的甲仗库自己也不是没去逛过,可没几个比得上这把锋利。
“你确实不适合打打杀杀。”
闻人熹把玩着手中光芒幽冷的匕首,意味不明开口:“……不过有我在身边,你也用不着打打杀杀的。”
他这句话仿佛还有更深层次的意思,只是没人听得懂。
楚陵听懂了,但也会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他见天色不早,牵住闻人熹的手起身往内室走去,里面的帐幔从成亲那日起就一直是红艳艳的,看起来旖旎暧昧。
闻人熹被楚陵压在身下,不禁低低喘了口气,身体早已变得敏感柔软起来,现在不用香膏也能顺畅无阻,他用指尖挑起楚陵的下巴,唇角微勾,语气难掩玩味:“谁家病秧子像王爷这般精力充沛的,那些太医莫不是瞎了眼不成”
楚陵闻言缓慢抬眼看向他,长长的尾睫扫过空气,唇色殷红,笑起来时别有一段风流韵味,确定闻人熹不过是随口一说,这才道:“世子怕什么,你我又不会生娃娃。”
闻人熹笑了一声,嗓音缓慢冰凉:“王爷若是想找人传宗接代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反正满院的漂亮丫鬟随你挑。”
楚陵顺毛捋的很熟练:“本王不要旁人,本王就觉得眼前这个最漂亮。”
闻人熹不满意:“若是我有一日老了,不漂亮了呢”
楚陵笑着哦了一声:“那也无碍,本王不需要传宗接代。”
他这辈子注定要造下许多杀孽,因果轮回,又有几人能逃过,合该断子绝孙才是……
之后数日,闻人熹向兵部告了假,几乎守在楚陵身边寸步不离,他自己虽然没打算动手,但是难保北阴王不会暗中又派了别人来,所有饭食都要经过再三查验才会入口。
期间张子构借故拜见过楚陵几次,见对方虽然还是以前病殃殃的模样,但丝毫没有服药后心痛呕血的症状,心中不由得暗自疑惑——
他并不知道闻人熹压根没打算动手,只以为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于是悄悄递了密信,约对方在王府后院假山见面。
“告诉那个蠢货,今夜去狮子街巷尾等着,敢在王府后院见面,他是生怕萧犇不会发现吗。”
闻人熹冷着脸扫了眼那张纸条,直接揉成团弹进香炉,语气难掩不耐,只觉得北阴王派了个蠢货过来。
“诺。”
绿腰知道世子这两日心情不好,也没敢多问,她端起茶盘正要去外间递信,却冷不丁听闻人熹问道:“王爷呢”
绿腰不太确定道:“回禀世子,王爷正在前厅待客,好像是皇城司的戴永戴大人来访。”
三日前,永康坊的坊门上忽然无缘无故多出几具黑衣人的尸体,其中一名男子的头颅还被砍下来挂在了坊门上,值夜的武侯天亮才发现。
要知道那条街上住着的可都是王公贵族,万一出个什么纰漏谁也担待不起,皇城司没日没夜地追查了好几天,最后只查出来被人把头挂在城墙上的那个倒霉蛋叫阎拓,是诚王府的护卫,其余人都是连户籍都没有的隐户。
买凶杀人之事在城中屡见不鲜,但谁不是杀完了就悄悄找个地方把人一埋,你好我好大家都干净,官府也不会闲的没事去刨地,这种把头颅挂在城墙上示威的还是头一遭,帝君听闻之后震怒不已,直接把诚王传去了宫中问话,并且命令皇城司彻查此事。
皇城司的戴永新官上任不到四个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甚至不惜挨家挨户上门拜访,清早去了勋国公家,午时从丹微公主府出来,下午就恰好轮到凉王府了。
虽是六月时节,因着连日多雨还是有些倒春寒,楚陵坐在前厅待客,照旧用白帕掩鼻,肩上披着一件狐狸毛大氅,偶尔的咳嗽看起来难掩虚弱,可坐在下首的戴永就像屁股上长了钉子一样,死活都不肯走。
茶已经添了四次水,都泡到没色了。
楚陵无奈,只得委婉开口:“时辰不早,戴大人也该回府了,听闻近日京城夜间有匪盗行凶,回去晚了怕是不好。”
戴永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派系,而是帝君心腹,他年纪轻轻能坐上这个位置自然有其独到之处,厚脸皮勉强算一个:“凉王殿下,相信您也听闻了前些日子的凶案,死的不止是几个无名游侠,还有军马司的侯谦侯大人。”
楚陵故作惋惜:“侯大人乃是我朝中流砥柱,可惜了。”
戴永状似不经意问道:“听闻侯大人之前在朝堂上与王爷有过节”
楚陵淡淡挑眉:“哦是何过节,本王怎么不记得了”
戴永笑眯眯提醒道:“那日您保举岳撼山一个白丁领兵出征,得罪了朝中大半武勋,侯大人便是反对最激烈的一个,还差点与您当场吵起来,您忘了”
楚陵眼中笑意隐现:“这算不得什么过节,最多只是政见不同罢了,戴大人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就怀疑本王买凶杀人吧”
戴永连忙摆手,笑意虚伪到了极致:“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只是照例询问罢了,再则侯府与凉王府左右毗邻,那些盗贼倘若还在附近游荡,恐怕下一个行刺的就是王爷,下官心中实在担忧不已,这才上门拜访。”
面前这个像泥鳅一样滑不溜手的家伙,嘴上说着不敢,其实已经怀疑到了凉王府的身上,否则绝不会贸贸然上门。
被挂在城墙上的那颗人头是诚王的亲随,所以首先排除诚王下手的可能性,毕竟他没那么蠢,自己杀了自己的亲随还大摇大摆把人头挂在墙上,一看就是仇家所为。
如今夺嫡之争日益激烈,谁能保证楚陵不会起了想要扳倒诚王的心思
当然,以上只是猜测,做不得真,戴永今天过来主要还是为了套套话。
楚陵垂眸摩挲着杯沿,王府的茶具都是斗彩,繁复精致的花纹纤毫毕现,盯久了让人有些眼晕,就如同这桩错综复杂的谜案,意味深长道:
“戴大人如果怀疑本王杀了侯谦,尽可打道回府,暂且不说本王生平最讨厌打打杀杀之事,就算本王真的要除了侯谦,也不会用这么蠢的办法,他身为军马司的司库,私下倒卖战马一事就足够让他全家死十个来回了,本王还犯不上与这样的人计较。”
戴谦闻言顿时瞪大眼睛火烧屁股似地蹿起来,要知道西陵一直战马奇缺,攒了多少年才终于凑成一个骑军,每次去草原买马都会被那些蛮人狠狠宰一笔,侯谦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倒卖战马!
“王爷此话当真!既然如此为何不早些呈上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