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春蒐之期已到,帝君四月将携文武百官于京郊猎场围猎,只是相比前一道旨意,这条消息难免显得有些波澜不惊了。
神京的气候一向变幻无常,寒意散去,已然有些微微燥热,不少进京赶考的文人士子都换上了春衫,相聚第一楼内吟诗作对,畅谈天下局势。
“真是痛快!如今有凉王负责监考不说,更有颜师、柳师、裴师这等鸿儒硕辅阅卷,我等终于不必担忧科举公正之事!”
“多亏凉王上奏揭发,引得士林震惊,否则往年哪里请得动这几位文坛泰斗,尤其是颜师,他年岁已高,听说闭门著书,许久不曾过问外事了。”
“今年就算落榜,我亦心服口服!”
“敬轩兄何必妄自菲薄,去年你就已经跻身乙榜,若不是你自觉学问不足,淡然返乡,早就是朝廷命官了。”
“我辈士人所求不过一展胸中抱负,为苍生谋福,可惜如今边关战事不休,朝堂却尽是些结党营私之辈,就算侥幸当官,恐怕也会受尽权贵打压,出路又在何方”
他的话显然戳中了不少士人心事,一时间只听叹息无数,更有甚者喝多了酒趴在桌上又哭又笑的,大骂帝君无所作为,毕竟武将用拳头出气,文人就只能用嘴皮子和笔杆子了。
好在西陵对文人一向宽松,朝堂上那些御史大夫天天指着帝君鼻子骂,也没见谁真的被砍了头。
席间忽而有人道:“倘若朝中能有贤德之人主事就好了,凉王殿下品貌非凡,心忧天下,实在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他这番话并非空穴来风,自从楚陵在朝堂上替天下寒门士子发声,名望便与日俱增,再加上以前恭谨谦和的行事风范,在士子之中极得人心,请求立他为储君的呼声也是一日高过一日。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附和无数。
“大善!依我看帝君早就该立太子了!”
“从前只觉凉王温雅,不曾想也有替寒门士子请愿的气势,诸王远不如也!”
“为了江山社稷着想,帝君也该早立国本!”
二楼临窗的位置有一处包厢,将楼下吵嚷的声音尽收耳底,桌边饮茶的男子听得波澜不惊,反倒是他身边站着的护卫听得眉开眼笑:“王爷,那些书生都在赞成您当储君呢,就是怕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又要凭白惹祸。”
楚陵淡然垂眸,吹了吹茶碗中漂浮的沫子:“这些年韬光养晦,府中祸事也不见得就少了,随他们去吧。”
风头太盛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也未见得就是坏事,毕竟他这辈子注定不可能像前世一般低调行事,默默无闻,在士人间得些名声也不错。
萧淼闻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楚陵见他一副不懂装懂的模样,心中难免感到了几分好笑:“知不知道本王今天为什么不带你哥哥出来,而要带你”
萧淼眨了眨眼:“难道王爷又想让我偷东西了”
上次王爷让他把钱益善房里的银子全部都偷过来,气得对方指天骂地,把他家祖宗十八代都数了一遍。
楚陵:“……聪明。”
楚陵笑了笑,然后示意他看向窗户外间,街道对面恰好就是楚圭的城王府,只见府门打开一条缝隙,从里面走出一名护卫打扮的男子来,对方目光冷锐,腰间缠着一条类似截棍的铁链,双臂粗壮有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内家高手。
“此人名叫阎拓,乃是崇州罗汉堂的高手,跟随楚圭多年,一条盘龙棍使得出神入化。”
萧淼瞧着楼下那个大块头心虚摸了摸鼻尖:“王爷,要不您还是换我哥来吧,我最擅长的是轻功无痕,与人缠斗并非我所长。”
楚陵却道:“本王不需要你与他缠斗,只需要你从他身上取一样东西。”
萧淼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来了精神:“王爷,什么东西”
楚陵望着楼下那名渐行渐远的男子,轻描淡写吐出了一句话:“他腰间挂着的那枚玉佩。”
不过他今日出府并不是为了这个阎拓,而是为了寻一个人。
时辰不早,城内投宿的人却越来越多,当中除了进京赶考的学子之外,还有不少各地涌来的难民,概因西陵数十年前曾被胡族与西戎同时率兵攻打,腹背受敌,不得已割让出了定、平、克、寰四州。
那些强盗不仅洗劫了西陵的大半国库,临走时还带走了将近四万多汉奴,自灵山遁入茫茫草原,只留满地尸骸,家家缟素。
那是每一个西陵武将心中的耻辱,
更是每一个西陵子民心中不可提及的伤痛。
帝君曾经歃血为誓,谁若能率兵收复失地,不论出身,不论血统,赐黄金万两,封异姓王,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可惜十几年过去了,那个人一直没出现,哪怕是前世的楚陵,也只来得及收复定、平二州。
如今胡族的那些强盗又开始故态复萌,频繁滋扰边境百姓,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向京师方向逃难聚集,朝廷不得已在郊外开设粥棚,希望能以此安抚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
“求求了!多给一点,多给一点吧!”
“大爷,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求求你了,再给我一碗!”
官府在郊外开设了几十个粥棚,然而队伍依旧排到了三里开外,那些衣衫褴褛的灾民仿佛被饥饿掏空了魂魄,每个人都瘦得皮包骨头,嘴里呆滞重复着“行行好,多给一碗”这些话,负责舀粥的绿袍官员连手都快抬断了,面前的人群却只见多不见少。
“莫急,莫急!还有粥在煮着!人人都能分到,人人都能分到!”
康又安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又换了左手来舀粥,然而桶里已是空空如也,怎么刮也刮不出半粒米来了,他向身后的衙役愤怒喊道:“粥桶呢!还不再抬新的上来!”
衙役却将他拉到一旁,压低声音为难道:“康大人,不能再发了,今日的米粮份额已经超了,府尹那边说什么也不肯再送粮过来,小人磨破了嘴皮子也没办法呀!”
康又安额头瞬间青筋暴起:“他奶奶的!这个鳖孙子敢抗旨不成!赈灾救民可是陛下的旨意,他今天就送了区区几百石粮食过来,打发乞丐呢!牵马来,本官亲自找他理论去!”
他语罢挽起袖子就要进城,却被衙役一把拉住,焦急跺脚道:“大人呐,您也不看看如今什么时辰了,早就散衙了,您就算去了也找不到人的,自古赈灾都是发一碗稀粥沾沾嘴就行,你那粥桶稠得能立筷子,灾民又跟饭桶一样,来多少粮食都不够吃的啊!”
康又安怒声道:“滚开!让你去饿上半个月试试,你比他们还饭桶!现在各州各府的灾民何止上万,倘若发生暴动你担待得起吗!”
就在他强行扯了马准备进城的时候,却见一辆装饰低调的马车忽然从城内驶出,负责驾马的黑衣男子对他遥遥拱手道:“康大人,我家主子有请,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康又安原本不欲搭理,但他发现马车上有凉王府的标记,迟疑一瞬还是走上了前去,站在马车外拱手道:“不知凉王驾到,下官有失远迎,还望勿怪。”
康又安身领御史一职,脾气是出了名的臭,惹急了连陛下的面子都不买,更何况其他人,不知是不是因为楚陵那日在朝堂上检举科考舞弊一事,他心中佩服,破天荒留步给了个面子。
“康大人多礼了,是本王叨扰才是。”
只听马车内响起一道低沉温和的声音,紧接着车帘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掀开,走下一名通身气派贵不可言的男子来。因着身处难民棚里,楚陵并没有穿往常那白得扎眼的衣服,而是一身浅青色的长袍,尽管如此,依旧有不少人被他出色的容貌吸引,纷纷投来视线。
康又安此刻急着去粮仓,哪里有功夫闲聊,勉强耐着性子道:“殿下,城外鱼龙混杂,实在不是您该来的地方,下官正要去城东粮仓运粮,恐怕不能相陪了,您还是尽早回城吧。”
楚陵却忽而问道:“康大人,去粮仓调粮需有京兆尹的手令,您此刻就算去了也会被仓官阻拦在外,莫不是有什么另辟蹊径的好法子”
“这……”
康又安闻言一噎,气急败坏跺脚:“吴良这个狗官,胆敢克扣赈灾粮,简直枉为府尹,我明日就要在陛
楚陵以白帕掩唇,低咳两声才道:“朝廷每日发放的赈灾粮都有定数,上百石米粮虽然不足以让灾民吃饱,但能勉强果腹,吴大人也不算坏了规矩,只怕康大人告到父皇面前也是无用。”
康又安敏锐听出几分弦外之音:“殿下可有良策”
楚陵浅笑摇头:“五谷之忧,事关天下万千百姓生计,本王又如何能有办法,只是府中尚有余银,康大人可暂且拿去城中粮铺买米救急,或许能支撑一段时日。”
他语罢示意身后的护卫递来一个锦盒,里面赫然放着上次从钱益善那里拿来的几万两银票,除此之外楚陵还私下添了几万两进去,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额了。
康又安见状心中顿时一喜,只是伸手欲接时不知想起什么,又缩了回去:“王爷,赈灾本属下官分内之事,怎能劳您用自己的银子贴补,而且这些银子也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