碉堡堡 作品

第97章 冲喜

「孤这一生乏善可陈,说来也无甚特殊,不过是二十三年的傀儡,六十四天的太子,半个时辰的皇帝,尚未来得及听群臣高呼一句万岁,便已成了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笔。」

元安二十四年隆冬,积雪覆瓦,滴水成冰。

西陵帝君第七子凉王久病不愈,娶定国公世子闻人熹为男妻,冲喜。

只是暮色四沉,王府宾客散尽,楼阁四角挂起的宫灯和绸布都已被雪水浸透,却迟迟不见凉王现身。洞房内红烛微弱,被菱窗缝隙透过的冷风吹得明灭不定,四名貌美侍婢恭敬垂首站在珠帘之外,犹如被人绞了舌头一言不发,将这间布置华美的屋子愈发衬得死气沉沉。

孔雀金炉中烟雾袅袅,残香焚尽。

终于,一名绿衣婢女忍不住拨开珠帘从里面走了出来,俏丽的脸上隐见薄怒,但还是极力克制的问道:“我家世子已经等了三个时辰了,怎的还不见凉王殿下过来”

王府侍婢闻言纷纷抬头对视,都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为难,其中一名为首的粉衫女子迈步而出,对着珠帘后方的身影屈膝行礼道:“世子莫急,王爷正在佛堂斋戒焚香,许是今日宴饮耽搁的久了些,奴婢这就去前院通传。”

她语罢后退两步,转身打起帘子离开暖阁,一路碎步疾走去了前院。

雪夜路深,知檀出来的匆忙,连灯笼也没打,她走到佛堂外间,恰好见一名黑衣男子守在廊下,连忙拎着被雪水浸湿的裙摆走上台阶问道:“萧统领,王爷还没出来么”

被称作萧统领的男子闻言摇头,冷峻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王爷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搅。”

知檀压低声音担忧道:“今天毕竟是王爷的大喜之日,世子已在房中枯等许久,传出去恐怕要引起非议,还请萧统领代为通传,务必请王爷出来。”

萧犇闻言看向紧闭的佛堂大门,皱眉沉思一瞬才道:“那我进去通传,你且稍候。”

他语罢转身进屋,反手把门掩上,穿过里面层层叠叠的素色垂帘,最后停在外室恭敬垂眸道:“王爷,后院来人,请您过去看望世子。”

只见满室檀香氤氲,白玉观音相手捧净瓶摆在高台,在雾气中愈发显得眉目慈悲。

蒲团跟前静静跪着一名华服男子,清瘦的脊背显得风骨玉质,他柔软的衣摆下袍逶迤垂地,上面绣着的金线在烛火中熠熠生辉。

从萧犇这个角度望去,只能瞥见对方苍白修长指间盘玩着的一串檀木珠子,以及那比世间美玉还要胜上三分的清俊侧脸,鸦羽似的长睫低垂,犹如谪仙降世。

这便是凉王府的主人,西陵国七皇子,楚陵。

据传他的生母乃是乌月部第一美人,于数年前被部族进献给西陵帝君为妃,自入宫以来就获尽盛宠,只是怀孕临盆时不幸血崩去世,连带着七皇子也体弱多病,常年深居简出,汤药不断。

三皇子楚环,四皇子楚圭,五皇女楚琼,六皇子楚璋,择字取名皆以美玉为意,唯有七皇子不同。

西陵帝君为求上天庇护这个儿子存活下来,将国之一字予他为名,又愿菩萨保佑他平安康健,替他取小字“菩音”,三岁那年便寄养在了皇后膝下,足见帝宠深厚。

只是帝宠深厚,便容易引来各方势力的暗害忌惮,虽是鲜花着锦,却也如履薄冰。

“是本王不好,今日本该洞房花烛,却一时参禅误了时辰。”

那人声音轻淡温和,如同珠玉碰撞,倒是一副脾气极好的模样,

“退下吧,本王等会儿便去。”

萧犇闻言没有多问,悄无声息退出了佛堂,伴随着雕花檀木门被合上的轻微动静,楚陵终于从蒲团上缓缓站直了身形,只是他抬头仰望的却不是佛像,而是那尊白玉观音像后方猩红的蛇瞳,在阴影暗处显得诡异而又邪恶。

【怎么样】

寂静的佛堂突兀响起了一道低哑冰冷的声音,暗藏无尽蛊惑,

【要不要考虑和我做桩交易】

黑蛇已经盯着这个宿主很久了,越看越满意。

上局他被一个蔫坏的家伙狠坑了一把,思来想去,这局还是找一个生性纯良的宿主比较好,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就十分合适。

一个皇位竞争的失败者。

一个至纯至孝了半生的人。

对兄弟以诚相待,对君父恭敬至极,对幕僚一力扶持。

可当他二十三岁那年被帝君力排众议封为太子时,一切就都发生了逆转。

彼时远方异族入侵,文武百官心怀鬼胎地将他推上前方带兵出征,就在楚陵浴血奋战时,朝堂却忽然频频传来帝君病重的消息,他打退敌军尚未来得及休整就匆匆带兵赶回皇城,却被群臣扣上逼宫造反之名。

亲生兄弟落井下石,手下八位幕僚尽数背叛投靠旁人,他病重的父皇临终前下旨传位,传的却不是他这个太子,而是四皇子楚圭。

就连他内心倾慕多年,引为知己的丞相云复寰也拥立了楚圭为新帝。

在这样四面楚歌的境地下,似乎不反也得反了。

至于结局,又何必多言。

成王败寇,唯死而已……

楚陵独自站在佛堂之中,无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饮下毒酒时咽喉滚烫的灼烧感仿佛还未散去,那大概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为惊天动地的一件事了,直到现在他还能记得那些人震惊骇然的目光。

本该痛彻万分的,他却忽然有些想笑,甚至也真的笑出了声,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佛堂内回荡,无端让人毛骨悚然。

楚陵缓缓抬头看向黑蛇,那双泛红的眼睛沁着泪光痛意,清润的声音也变得暗哑起来:

“你助本王重来一世,想做何交易”

【痛苦】

那条黑蛇颀长的身躯盘绕着梁柱,瞳孔闪烁着妖异的目光,在香雾缭绕中给人以邪恶危险之感,和上方通体洁白的慈悲观音像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顺着柱子缓慢游动,从房梁高处垂下庞大的头颅,居高临下望着面前这名人类,低沉的声音暗藏诱哄:

【我要无穷无尽的痛苦。】

【你的君父明明将你一手捧为太子,临终前却改立楚圭继位,他可曾顾过你的死活你对八名幕僚以诚相待,那些人却个个心怀鬼胎,背后都有自己的主子,反叛时可曾念过你的知遇之恩】

【还有丞相云复寰,你将他引为知己,爱慕多年,他明明知晓你不会逼宫造反,当那些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你幽禁时,他可曾替你说过半句话】

不曾。

不曾。

不曾。

楚陵无声闭目,心间萦绕的唯有这两个字:

“你想让本王做什么”

黑蛇倾身靠近他,嘶嘶吞吐着殷红的舌芯,语气玩味:【得到那些人的心,然后再一脚踹开他们,我需要他们被至爱之人所抛弃时所产生的痛苦。】

他语罢忽然意识到这句话带着几分歧义,为免楚陵误会,又特意解释了一句,

【我不是指让你挖出那些人的心后再一脚踹开他们的尸体,而是要让那些人全部爱上你,然后再狠狠抛弃他们,懂了吗】

楚陵静静望着他:“十人”

黑蛇低头陷入沉思。

【……你爹就算了。】

父子不太好。

【八个幕僚尽量。】

人太多,能勾搭几个是几个。

【云复寰必须。】

这是最后的kpi指标。

佛堂内太过清冷,再加上夜晚积雪厚重,难免寒气四溢,佛前的烛火光芒越来越微弱,到最后啪的一声熄灭,悄然冒出一缕青烟。

“本王应你。”

楚陵忽然在昏暗的光线中笑了笑,他本有一张悲悯良善的面容,此刻却目光幽暗,好似艳鬼,无声吐出了一句话,

“他们欠我的……”

不过今天是他的洞房花烛夜,姑且留到明日再慢慢筹谋。

“吱呀——!”

厚重的木门冷不丁被人推开,发出一声轻响。

楚陵迈步走出佛堂,只见外间风雪漫天,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白帕掩住口鼻,习惯性发出一阵病弱的低咳,再加上身形颀长清瘦,怎么瞧都不大康健——

他前世从未主动算计过谁,装病大概是唯一一件从儿时起就开始筹谋隐瞒的事了,毕竟一个恩宠滔天又寄养在皇后膝下的皇子实在太过扎眼,唯有装出一副病殃殃的样子才能让那些人放松警惕。

“主子,可是要去哪儿”

萧犇见楚陵出来,立刻撑起一把伞举过他的头顶,好挡住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

楚陵前世身边可用的忠心者不多,萧犇算是一个,他闻言拢了拢袖子,垂眸步下台阶,声音松懒:

“回白帝阁。”

暮色沉沉,万籁俱寂,彼时屋子里的所有侍婢都已被驱散,只剩定国公府世子闻人熹和他的侍女绿腰,后者气得脸色涨红,压低声音愤愤不平道:

“世子,凉王府未免欺人太甚,他分明是故意将您晾在这儿的,等三朝回门之时奴婢一定要禀告老国公,让他去陛

定国公府也算声威并重,何时受过这等折辱,凉王就算不满意这门亲事,也不该于新婚之夜把她家世子晾在这里苦等,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你知道父亲会帮我,焉知帝君不会帮他”

一道淡漠懒散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如同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在燃着暖气的屋子里无端让人打了个寒颤。

只见红彤彤的喜床上静坐着一名男子,他眼眸低垂,漫不经心把玩着一柄寒光熠熠的短刃,上面镶嵌着繁复华丽的宝石,经烛火一照,细碎的光芒闪得人眼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