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车,像个快要散架的铁皮罐头,在坑洼不平的省道上疯狂颠簸。
车窗外,不再是京城的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而是连绵起伏的黄土高坡,光秃秃的山梁延伸到视野尽头。
偶尔能看到几个零星的村落,土坯房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炊烟懒洋洋地飘着,透着一股子死气沉沉。
尘土顺着窗户缝隙钻进来,混合着汗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呛得人首皱眉。
赵铭靠在硬邦邦的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贫瘠景象,心里没什么波澜,只是觉得,这反差,够大,够劲。
几个小时的折磨后,大巴总算晃晃悠悠地驶入了云阳县城。
与其说是县城,不如说是个大点的镇子。
街道狭窄,两旁的建筑大多是两三层的旧楼,墙皮斑驳。
最好的建筑,无疑是矗立在县城中心广场旁的县委县政府大楼,一栋略显陈旧但还算气派的白色瓷砖楼。
县委组织部派来接他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名叫李浩,皮肤黝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干部服,看起来挺精神。
比起省里那位王科长不咸不淡的态度,李浩显得热情多了,上来就抢着帮赵铭提行李。
“赵县长,一路辛苦了!我是县委组织部干事李浩,领导让我来接您!”
李浩一口浓重的本地口音,语速又快,赵铭竖着耳朵才勉强听个大概。
这小伙子眼神亮晶晶的,透着一股子好奇和探究,显然对这位从京城“空降”来的年轻副县长充满了各种猜测。^小·税?C!m!s_ *追^蕞/歆¢蟑′劫~
没有小车,李浩带着赵铭步行前往县委招待所。
招待所就在县委大院旁边,一栋灰扑扑的三层小楼。
房间在二楼,推开门,一股潮湿阴暗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一张老旧的木板床,吱呀作响的桌椅,墙角甚至能看到淡淡的水渍。
这条件,比京城随便一家快捷酒店都差得远。
晚饭就在招待所的小食堂解决。
简单的三菜一汤,土豆丝炒肉,番茄炒蛋,一个炒青菜,还有一大盆寡淡的紫菜蛋花汤。
李浩作陪,端着饭碗,嘴就没停过。
“赵县长,您这从京城那么大的地方来,到咱们这山沟沟里,能习惯不?”
“听说京城来的干部,那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家里肯定不一般吧?”
他旁敲侧击,试图打探赵铭的底细。
赵铭只是微笑着,夹了口菜,慢悠悠地嚼着。
“还行,在哪都一样工作。”
“就是个普通干部,组织安排下来学习锻炼。”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不显得疏远,也没透露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李浩见问不出什么,讪讪地笑了笑,也不再追问,转而说起了县里的风土人情。
第二天一早,赵铭整理好着装,前往县政府报到。
县长张富贵亲自在办公室接待了他。
张富贵约莫五十出头,身材微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握手的时候手掌温暖而有力。·兰_兰·蚊!穴! ?无·错¨内-容-
“哎呀,赵铭同志,欢迎欢迎!早就盼着你来了!”
他笑得像个弥勒佛,但那双眼睛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精明和审视。
旁边还坐着一个人,西十多岁,国字脸,表情严肃,是常务副县长王德发。
王德发只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连手都懒得伸,眼神在赵铭身上上下扫了一圈,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倨傲和轻视。
“赵县长年轻有为啊。”
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褒是贬。
张富贵拉着赵铭坐下,亲自给他泡了杯茶,开始介绍情况。
“咱们云阳县啊,底子薄,基础差,历史遗留问题多,可以说是千头万绪,压力很大啊!”
他叹了口气,眉头微蹙,“赵铭同志你年轻,有冲劲,有文化,希望你能尽快融入进来,和我们一起,把云阳的工作搞上去!”
话说的漂亮,但那意思很明显:这里条件艰苦,工作难干,你小子做好吃苦的准备吧。
王德发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吹了吹茶叶沫子,阴阳怪气地插了一句。
“哼,咱们云阳这庙小,水也浅,可容不下什么大菩萨。”
“希望赵县长能放下身段,踏踏实实干工作,尽快适应我们这儿的节奏。”
话里的刺,傻子都听得出来。
这几乎是明着告诉赵铭,别想在这儿指手画脚,老实待着就行。
很快,县政府常务会议明确了赵铭的分工。
分管文化、教育、卫生、体育、广播电视。
全都是些没多少油水、也没多少实权的“清水衙门”。
这安排,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办公室被安排在三楼走廊的最尽头,一间朝北的小房间。 一张掉漆的办公桌,一把坐上去嘎吱响的椅子,还有一台开机需要三分钟的老掉牙的台式电脑。
窗外对着的是另一栋楼的墙壁。
这待遇,与他在京城部委宽敞明亮的办公室相比,简首是天壤之别。
下午,赵铭按照流程,开始到自己分管的单位“调研”。
县教育局、卫健局、文体广电旅游局……挨个走了一圈。
各单位的负责人接待得倒是都挺客气,满脸堆笑,汇报工作时却个个都成了“太极宗师”。
成绩无限放大,说得天花乱坠;困难一笔带过,仿佛不存在一般;实际问题更是避而不谈,或者干脆推给客观条件。
汇报材料写得倒是漂亮,但赵铭随便问了几个关于具体数据或者落实细节的问题,对方就开始支支吾吾,含糊其辞。
典型的官僚作风,敷衍了事。
赵铭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些老油条,都在试探他这个新来的年轻副县长的底细和态度呢。
看他没什么背景,又被分管了这些边缘部门,压根就没把他当回事。
他也不点破,全程保持着温和的微笑,认真听取汇报,偶尔在本子上记几笔。
他问的问题不多,但往往能切中要害,让对方出一身冷汗,却又摸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他越是这样平静,那些局长们心里反而越是打鼓。
调研结束,天色尚早。
赵铭没让李浩跟着,独自一人在县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街道坑坑洼洼,路边的垃圾桶满溢出来,散发着馊味。
商铺大多是卖些日用杂货或者廉价服装的,门可罗雀,老板们无精打采地坐在门口打盹。
路上的行人衣着朴素陈旧,脸上带着一种被生活重压磨砺出的麻木。
几个在街边玩耍的孩子,面黄肌瘦,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追逐打闹着,扬起一阵灰尘。
这一切,与他记忆中京城的流光溢彩、繁华喧嚣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头涌动,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闷,有点沉。
这片土地的贫瘠和落后,比他想象的更加触目惊心。
夜幕降临,招待所的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赵铭坐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手机。
手机没有任何标识,款式也有些老旧,但分量不轻。
他按亮屏幕,屏幕上没有花里胡哨的应用,只有一个极其简洁的拨号界面和空空如也的通讯录。
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轻轻滑过,赵铭的目光深邃。
云阳这潭水,比预想的还要浑浊。
张富贵的笑里藏刀,王德发的傲慢轻视,下面那些局长们的敷衍应付……
看来,想在这里打开局面,光靠按部就班是不行了。
需要一点时间和耐心。
更需要一些……非常规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