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泾的青石板路上积着赭色泥浆,张阿秀踮着脚跳过水洼,怀里抱着刚织好的棉布。她腰间缠着靛蓝围裙,下摆绣着细碎的忍冬纹,那是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
"阿秀姐!"巷口的小丫头跌跌撞撞跑来,"周婆婆说你家的织机又冒烟了!"
阿秀的心猛地一沉。上个月她试着改良弹棉花的弓,把三尺长的竹弓改成四尺,用牛筋替换了麻绳,弹出来的棉絮倒是蓬松了,可每次拉动弓弦时都会发出怪响,像有人在哭。
推开柴扉,阿秀看见老织机旁站着个穿灰布道袍的道士。他腰间挂着葫芦,左脸有块铜钱大的黑痣,正用拂尘轻轻扫过织机上的雕花。
"这位道长......"阿秀刚开口,道士突然转身,浑浊的眼睛里闪过精光:"你这织机,可是从崖州传来的?"
阿秀愣住。父亲生前说过,他们家的织机样式是祖上从海南岛带来的,与中原的截然不同。"道长如何得知?"
道士从袖中掏出半块玉佩,与阿秀脖子上的半块严丝合缝。"二十年前,我在崖州见过你母亲。"他压低声音,"她临终前托我带话:龙章五色现,织女踏云来。"
乌泥泾的祠堂里挤满了人。
"这丫头分明是妖女!"王媒婆尖着嗓子,"上个月她织的布突然着火,烧了半条巷子!"
"就是!"几个妇人附和,"昨天我家鸡瘟死了三只,准是她咒的!"
阿秀攥紧围裙,指甲掐进掌心。半个月前她试着用苏木染布,不想火候没掌握好,布料突然自燃。她救火时被火星燎了头发,此刻还留着焦痕。
"各位乡亲!"老族长拄着拐杖站出来,"阿秀爹是咱乌泥泾的织神,她若真是妖女,怎会年年帮大家织出最好的棉布?"
人群安静下来。阿秀家的"乌泥泾被"远近闻名,连大都的贵人都派人来订。去年大旱,她带着姐妹们织出抗旱的厚棉毯,救了全村人的命。
"我看是蒙古人在捣鬼!"角落里突然有人喊。众人回头,见是个穿羊皮袄的汉子,腰间别着短刀。
"这位是?"老族长眯起眼。
"红巾军的兄弟。"汉子掏出块红布,"元廷要征十万匹棉布充军,你们若交不出,就要抓人!"
人群哗然。阿秀的心沉到谷底。她知道元廷的赋税重如大山,可乌泥泾的织户们刚熬过灾年,哪里织得出这么多布?
"我们不交!"王媒婆尖叫,"让那些鞑子自己织去!"
"说得好!"汉子抽出短刀,"红巾军正在招兵买马,不如跟着我们反了!"
祠堂里顿时炸开了锅。有人叫好,有人摇头,更多的人偷偷看向阿秀。她的织布技艺是全村的命脉,若她加入红巾军,乌泥泾的生计怎么办?
"阿秀,你说句话。"老族长颤巍巍地说。
阿秀望着墙上挂着的织机,想起母亲教她纺线时说的话:"织女要守着棉田,就像星辰守着银河。"她深吸口气,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我跟你们走。"
红巾军的大营扎在天目山深处。
阿秀跟着汉子穿过荆棘丛,看见几十个穿粗布衣裳的人正在操练。他们用竹枪挑着红布,喊着"摧富济贫"的口号,声音惊飞了树梢的乌鸦。
"这位是徐将军。"汉子指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他可是白莲教的护法!"
徐将军上下打量阿秀:"听说你会织乌泥泾被?"
阿秀点头。徐将军从怀里掏出块烧焦的布片:"能织出这样的东西吗?"
布片上绣着暗红色的莲花,花瓣边缘泛着焦黑,像是被火烧过。阿秀摸了摸纹路,突然闻到股焦糊味,耳边响起母亲临终的呓语:"火中莲,火中莲......"
"这是......"
"去年元军烧了我们的粮仓,"徐将军咬牙,"这布是从灰烬里扒出来的。"
阿秀的心一颤。她记得母亲说过,崖州有种"火浣布",用石棉织成,遇火不燃。难道这布片就是火浣布?
"我能织。"她攥紧布片,"但需要石棉。"
徐将军大喜:"天目山的矿洞里就有!"
当天夜里,阿秀被带到矿洞。矿工们用铁镐敲开石壁,灰白色的石棉像棉絮般簌簌落下。她抓起一把,发现纤维比棉花细十倍,摸起来却像冰碴。
"小心!"徐将军突然拉住她。头顶的石壁传来咔嚓声,几块碎石砸在她脚边。
阿秀抬头,看见岩壁上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血一样顺着石缝流淌。她的心猛地收紧,耳边响起道士的话:"龙章五色现,织女踏云来。"
乌泥泾的织机被搬到了山洞里。
阿秀将石棉纺成线,却发现这种纤维异常脆弱,稍用力就会断裂。她试着加入棉线混纺,织出的布倒是坚韧了些,却失去了防火的特性。
"这样不行。"徐将军皱眉,"元军的火攻太厉害,必须织出真正的火浣布。"
阿秀咬着嘴唇,想起母亲留下的织机说明书。那本泛黄的册子上记载着黎族的纺织秘术,其中提到"以雪水浸润,以天火淬炼"。
"雪水?"徐将军挠头,"这大夏天的,上哪儿找雪水?"
阿秀望向洞顶的钟乳石,水珠正滴滴答答落在石笋上。"用岩水试试。"
她接了半盆岩水,将石棉线浸泡其中。三天后取出,纤维果然变得柔软。她又在织机旁架起陶炉,将织好的布片投入火中。
"成了!"徐将军惊呼。布片在火焰中完好无损,边缘的焦痕反而消失了,露出鲜艳的红莲图案。
消息传开,红巾军士气大振。阿秀带着姐妹们日夜赶工,山洞里挂满了火浣布制成的战旗和盔甲。徐将军说,有了这些防火装备,元军的火攻将不再可怕。
"阿秀姐,"小丫头捧着块布跑来,"这红莲怎么会发光?"
阿秀凑近一看,布上的莲花在火光中泛着淡金色的光晕,像有生命般微微颤动。她突然想起母亲的玉佩,摸出来对着布片,半块玉佩竟发出同样的光芒。
"这是......"
"天机不可泄露。"身后响起道士的声音。阿秀转身,看见灰袍道士正站在阴影里,腰间的葫芦闪着幽光。
至正八年,红巾军攻破杭州城。
阿秀站在城头,看着元军的火把在夜色中逃窜。徐将军身披火浣布战袍,像战神般立在战车上,手中的长枪挑着元军统帅的头盔。
"阿秀!"徐将军跳下车,"跟我去大都!"
阿秀摇头:"我要回乌泥泾。"
徐将军愣住:"大都的贵族都抢着要你的火浣布,你若去了,能换座金山回来!"
"织女要守着棉田。"阿秀攥紧围裙,"就像星辰守着银河。"
徐将军沉默片刻,从怀里掏出半块玉佩:"这是在元军大营找到的。"
阿秀接过玉佩,与自己的半块合二为一。玉面上刻着五条形态各异的龙——青、赤、黄、白、黑,首尾相连围成圆环。
"龙章五色?"阿秀想起道士的话。
"正是元帝的镇国之宝。"徐将军压低声音,"听说它能操控五行之气,当年赵孟德就是因此被追杀。"
阿秀的手颤抖起来。赵孟德是她的外祖父,二十年前因"通敌"罪名被抄家。母亲带着她逃到乌泥泾时,怀里就揣着半块玉佩。
"元帝派脱脱将军南下,"徐将军说,"他的目标不只是红巾军,还有你。"
阿秀望着远处的地平线,那里有乌泥泾的棉田,有母亲的织机,还有老族长佝偻的背影。她将龙章系在腰间,转身走向城门。
"告诉徐将军,"她对小丫头说,"火浣布能织,但织女的根在棉田。"
元至正二十八年,朱元璋攻入大都。
南京城的秦淮河畔,阿秀坐在画舫上,怀里抱着檀木匣。匣中装着龙章五色和半块玉佩,还有徐将军托人带来的火浣布。
"阿秀姐,"小丫头指着江面,"看!"
阿秀抬头,看见水面倒映着五色霞光。五条龙的虚影从匣中升起,盘旋着飞向天际,与银河融为一体。
"该走了。"她起身,抱着匣子走向船头。小丫头望着她的背影,泪水模糊了视线。月光下,阿秀纵身跃入江中,龙章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江面。
自那以后,世间再无张阿秀,只有乌泥泾的棉田里,年年开出红莲般的棉花。而关于天生女子的传说,却在民间代代流传,成为元朝末年最动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