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玉 作品

第33章 秋露如珠(19)

 将近六点,两人离开公司。

 秋露把大半张脸埋进毛绒围巾里,跟在谢观棋身后走到电梯门口。他偏过头看她,伸手轻轻往下扯她的围巾,她拍掉他的手,再次拉高。

 “不闷吗?”他打量,“脸都闷红了。”

 这一眼又让他目光停驻,那双直视前方的眼眨两下,长而弯的睫毛隐隐颤动,无形中挠着他的心,他曾多次揭穿她装睡的小把戏,把吻落在那里。

 她轻哼,一字一句道:“别管我。”

 他问:“是因为我在办公室亲你,所以脸红?”

 秋露低头,米白色雪地靴踩一脚他的鞋面,力度很轻。像是“报复”她的胡闹,脸颊突然被他捏住,她抬头撞入一双含笑的眼:“刚才开会,有同事问起你。”

 她无暇顾及其他,紧张兮兮地问:“说了什么?”

 “说你很漂亮。”

 电梯门开,谢观棋牵着沉浸在喜悦里的人走进去,她的身体自然地贴上来,哪有刚才故作不熟的模样:“还有吗?”

 他顺势搂住她:“年底聚餐,让我带你来。”

 她抿唇:“如果是付费短剧组聚餐还好说,全体员工的场面,还是算了。”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秋露的行为愈发肆无忌惮,抱着他的腰挤在胸前,揉捏他的手又放到腰后,拉下外套拉链把手探进去:“我摸一下你身体烫不烫,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我给你买的这件棉衣够不够保暖。”

 “……”

 “好吗?你说好。”

 “好。”

 谢观棋眼神柔和而专注,眼底的影子只有她。任由她东摸西碰言之凿凿,抬起的手想触碰那颤动的睫毛,最后停在她脸庞,如拂落雪花般,轻轻抚着。

 ……

 昨晚信誓旦旦,说24小时全由他掌控,不生气不反驳,晚上又闹了两回小脾气,终于把人哄上床盖好被子准备睡觉,她又不安分地在扭来扭去,闹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谢观棋身体翻过一压完全覆盖住她,在她耳旁低叹:“是不是故意的,想让我收拾你?”

 秋露推不动身上的巨石,瞅着他用气音说:“我饿了。”

 这三个字像魔音围绕,从左荡到右,他大脑嗡嗡发胀,身体往旁边一躺,闭眼假寐。

 她侧身望着他,手指戳过手臂、腰间、大腿,最后是腹肌,他抓住她的手紧握不放,秋露挪动身子趴在他胸前,小声重复:“谢观棋,我饿了。”

 他头疼地睁眼:“今晚那一大锅花椒鸡都是你吃的,还多加了一份肉,回来的路上又买了一个卷饼,吃了大半个烤红薯,怎么还饿?”

 她哪里是饿,无非是不愿睡觉,想骚扰他。

 “我就是肚子饿,你凶我干嘛?”

 “我……”

 秋露从他身上滑下来,卷着被子朝旁一滚,缩成小小一团,黑暗中尤为可怜。她说:“不吃了,饿就饿吧,明天又是一条好汉。”

 她躲在被子里再道:“我才不觉得委屈呢。”

 这回换作他戳她引起注意,一团棉无动于衷,谢观棋倾身而上,手穿过层层被褥和单衣,温柔地覆上她的肚皮。

 他煞有介事道:“小肚子圆鼓鼓的,再吃就消不下去了,明天再吃。”

 “你嫌我胖。”她转过身,鼻尖蹭过他胸前。

 得了,又有一个折腾的借口。

 “你说说,今晚生气多少回了?”谢观棋唇贴她脸颊,轻触慢吮来到嘴角,“明天我休息,你还要上班。”

 秋露不满足他轻风细雨的吻,咬住他嘴唇吮出声响,被子里盛着一团火,他承受着唇上的热和痛,在想原来这才是她的最后一顿晚餐。

 “我请假了,明天也不用上班。”她埋在他颈边,“巧一回丰城,我要去机场送她。”

 他掌心揉着她柔软的腰,笑:“原来是为了朱巧一啊。”

 她又问:“谢观棋,你饿不饿?我帮你做夜宵。”

 “……我不饿。”

 “你饿!今晚你都没怎么吃,那一大锅花椒鸡都是我吃的。”

 秋露掀起他上衣下摆,在他腰腹胸口揉搓一把,惊叹道:“你的肚子都不鼓,肯定饿,我去给你煮一碗汤圆。”

 谢观棋握她手臂,直接将人拽回身下,听到她满意的笑声,就知道自己又中计。

 养的小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偏偏她就爱折腾闹他,腰和尾巴一起晃,不落几掌根本没办法消停。

 打完后,果真听见她舒服地叹一声,这回终于乖乖缩他怀里,轻嗯着像要入睡。他安静须臾,忽地凑她耳畔:“我有件事没告诉你……”

 话说一半,她身子动了动,睡意朦胧地问:“是什么?”

 “你困了,明天再说。”

 “你说。”她着急,手胡乱摸着他的脸。

 谢观棋终于心理平衡,捉住她的手亲掌心,低声说计划:“我还剩两天年假,要在月底清零前用完,想着正好趁这次休息,回一趟丰城。”

 秋露瞬间精神:“明天就走?”

 “嗯。”他在暗影里瞧着她,“你想吗?”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去挖星星了?”她非常期待。

 “就是想带你回去挖星星。”

 他这样一说,她直接抱紧他笑,幸福地阖眸,嘴里说着自己的安排:“那我就不去送巧一了,可以回去见她,再跟老板多请两天假,反正他这段时间为了表示自己回归家庭的决心,都居家办公,就让白焰一个人早起吧。”

 谢观棋被她的愉悦感染,也跟着笑,吻她发顶柔声道:“睡吧,明早我叫你起床,收拾东西后就出发。”

 “嗯……”秋露困意愈浓,声音低不可闻,“星星在哪里?”

 他轻声回应:“或许会在你的梦里。”

 她唇边漾着一抹笑,好似已经进入一场美梦,他低头亲吻笑意的尾巴,期待那只小船能栽上他,和她在梦里相逢。

 ***

 大四,人生的十字路口。

 早在大三实习时,谢观棋就和家里的长辈商量过,未来会在宁城生活定居,当时谢章还调侃:“露露这么好一个姑娘,你想娶她,人家愿意这么早就嫁吗?”

 他一字未提,心思却早让亲近之人猜个九分。

 谢章笑完又感慨,凝视他说:“真好啊观棋,真好。”

 毕业前夕,两人谈论未来计划时,谢观棋提到准备把丰城他父母留下的那套房子卖了,在宁城寻合适的落脚点:“空了这么多年,我也没办法进去住。叔叔和爷爷都同意,丰城虽宜居,但工作发展会有些受限,你未来想从事的工作,在宁城发展会更好。”

 她看着他问:“你是为了我,才想在宁城定居吗?”

 当时的他们并没有谈婚论嫁,他的求婚计划还在筹备,可是这些年两人心里只有对方,两颗心都快合二为一,早就不分你我。

 谢观棋道:“到时候我们一起住,你也不用租房了。”

 秋露微低头,掩不住紧张和期待:“哦,那我们岂不是马上就要同居了?”

 “嗯,你愿意吗?”

 “我愿意!”

 他凝视她弯弯的眼,手抚过她脸庞的发,神情安静又认真。

 不止同居。他心想。

 ……

 谢章陪着老父亲参加同学聚会,不在丰城,正好和他们错过。

 两人回到镇上的小院时已是深夜,寒风冻得人身体发僵,随便弄了点热汤食来吃,洗漱完后便窝在床上看电视。

 谢观棋伸手将她搂进怀里,电视剧过眼不过脑,时不时低头看看她。

 电热毯暖烘烘的,比他的怀抱更暖,秋露望着电视里男女主角拉扯的画面,同样心不在焉:“星星在这里吗?”

 谢观棋手压她脑后,一路上听她问了不下十次。他应道:“对,我把它埋在这里。”

 她立马仰头看他:“是不是院子后面的小树林?”

 “好聪明。”他赞道,曲指刮她鼻梁,她笑着搂他更紧,追忆往事:“当年我也带你去外婆家挖过宝藏,那是我们友谊的见证,这回是什么?”

 “至少不会是一双袜子。”他揶揄。

 当年见她神采奕奕,以为埋的是什么珍贵的宝贝,不曾想盒子打开,居然是一双标签还没拆的红色袜子。

 见他半天不语,她瞅着他说:“我听人家讲,把袜子埋在土里,就能得到很多礼物,圣诞老人不就是在袜子里装礼物吗?”

 “现在距离圣诞节还有一段时间。”况且也没有圣诞老人。他说,“你的袜子这么小,应该装不了很多礼物。”

 秋露闷闷地把袜子装进方盒中,抱在臂弯里往回走:“这就是个预示,说不定圣诞老人听到了我虔诚的愿望,会想办法送给我呢?”谢观棋跟她身后,看着她顺利走下小坡后,开口道:“你想要什么礼物?我送你。”

 她的马尾左右甩动,头也不回的样子像是不信这句话:“我想要很多,你送不了。”

 他说:“那我就每年都送你几个,慢慢积累不就很多了?”

 她在风里回头,鼻尖被秋风吹得隐隐泛红,却衬得肤色更白,眼瞳也很亮。

 “今年生日你已经送了我一枚发夹,所以还会有别的礼物吗?”

 “会有。”

 她一笑,哗哗的树叶声好似更响,后来他才知道,不是树声风声,是他的心跳声,大到他以为全世界都能听见。

 秋露说:“其实我已经准备好给你的新年礼物了,但是我不知道你想不想给我准备。”

 谢观棋回:“我想。”

 “好,我们除夕那天一起交换礼物。”

 盒子被她重新抱回胸前,他望着她迈过台阶,欢快跑回院子的背影,脑海里仍淡不掉她回眸的那一笑。

 或许这个办法真的有用,至少从今以后,他会变成那个一辈子给她送礼物的圣诞老人,在明在暗,他都愿意。

 ……

 第二日下午,他们带着小工具去了院子后的小树林,树与树之间相隔不远,地面杂草覆盖,她握着小铲期待地注视他一举一动,看他手抚上树干,静望几秒后回头:“就在这。”

 秋露笑着跑过去,蹲下后观察地面:“埋在这棵树下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谢观棋指着右边,微微一笑,“这两棵树之间。”

 她抿唇看着五米外的另一棵树,还有这一地荒草,不言不语地瞅他。他轻拍她的小脑袋,走向她对面:“我挖这边。”

 “哦。”她拖长尾音,小铲插进土地里,低头吭哧干活。

 谢观棋回望她一眼,光穿过树缝洒落她发丝,美好得就像十七岁还是昨天。他突然很想看那双眼睛,看那轮挂在他心头的月,圆时美满,弯时含笑,都有幸福的寓意,都如她,很美。

 小铲磕到坚硬的东西,秋露用手刨开泥土,玻璃瓶塞映入眼帘。她张唇回头,眨眼盯着谢观棋的背影,想了想又回头瞧它,小心翼翼挖开周围的泥土,取出那只玻璃瓶。

 满满一瓶用纸条叠成的蓝色幸运星。

 瓶身贴着一个标签,上面的数字是他们结婚的第二年。

 她惊喜捧着,想叫他的声音第二次噎在喉咙,她发现这不是普通的装饰星星,纸条里映出笔墨,上面写有字。

 两人安静地各占一块地,专注得谁也没有出声。秋露绕到树干后,打开瓶塞倒几颗在掌心,指腹轻搓拨出纸条一角,慢慢拆开……

 ——秋小珠早上睡过头上班迟到,哭着打电话问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还在出差又不能回去抱她。

 ——某人又不吃早餐,气得我想揍她,舍不得……

 ——一晚上吃完五包薯片,不给她吃还发脾气,很好,再对她心软,把我变成猪好了。

 ——今天我是猪。

 ——她主动过来抱我,我不想生气了,她伤心,我比她更难过。

 ——圣诞节,她送了我礼盒装内裤,哎,只能说喜欢。

 ——她跟我说想换工作,我和她谈心,心里只希望她过得开心。

 ——怎么能吃这么多?还好我会赚钱。

 ——吵架,她跑回丰城,现在和好了,其实我很害怕……不想她离开我。

 ——没见过比她更会撒娇的人,为什么我会这么喜欢,难道是基因影响?以前我妈也爱朝我爸撒娇,我爸乐得不行。

 ——小猪病倒了,最近安静得很,原来我也没有那么喜欢安静。

 ——新年快乐,笨蛋小猪。好吧,是小珠,我的小珠,明年只会更爱你。

 ……

 很多,数不清,每一条右下角都有落款日期,一月到十二月,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五颗星星,写的全是与她有关的事。

 可他们日夜都在一起,她从来没发现星星的秘密。

 “本来想等写满七年再告诉你。”他站在她身后,一手一只玻璃瓶,瓶身还有未拂净的尘土,与她玩笑道,“都说七年之痒,如果未来有一天你真的想离开,不知道这些瓶子会不会变成我的救命稻草。”

 秋露望着他半蹲在身侧,眼底有湿润的爱意,从淡变浓,愈来愈沉:“那你怎么现在就给我看?”

 谢观棋指腹搓掉她脸颊沾上的泥土,仔细看着她的脸,低声道:“你今年哭的次数比往年多,我时常在想,今年是不是让你过得不太开心。”

 她陡然鼻酸:“可那又不是你的错。”

 “当然和我有关。”他抚摸她的脸,笑道,“说了让你开开心心,就要遵守承诺,不然你嫁给我是为了什么。”

 秋露低下头,手心的星星变得潮湿,谢观棋轻握她后颈,让她靠在他肩上,用很轻的声音说:“想让你看到后开心,没想到你又哭了。”

 “是开心的眼泪。”她手臂绕他背后抱住,哽咽回答。

 “那就好。”他的气息落她脸庞,笑着吻了下她的眼角,“我也开心。”

 夜晚,谢观棋上楼回卧室,拐进门口时停住,见她趴在床上,被子盖过肩膀,三个玻璃瓶搁在床头,隐隐传来抽泣的声音。他凝神望不出声,端来的那碗红糖姜水暖着手掌,以及他的心。

 ……

 待在丰城的最后一日清晨,两人去了墓园。

 秋露弯腰将花束添在墓碑前,手慢慢抚过黑白照片里的眉眼,轻声说:“这次回来得比较匆忙,再过一个月就是新年,到时候我们会再来。”

 十分钟后,她站在不远处的小台阶上,把剩下的时间留给谢观棋。

 叔叔说,他老了,但他的哥哥和嫂子,依旧年轻。

 岁月催人老,从九岁到二十七岁,十八年弹指一过,人面模糊。

 谢观棋静立良久,直到墓园的风将他的手从温热吹到冰凉,他终于低声开口:“今年过得挺好,又离你们远了一年。”

 照片上的两个人笑容温和,安静地望着他。

 “等过年,我和叔叔爷爷一起来看你们。”

 话落,他偏头望去,她站在青白的天幕下,站在他看得见、走得到的地方,乖巧无声地回视他的目光,朝着他笑。

 “大家都很好。”他转过头,低低诉说,“这个世界依然无趣,但我好像找到,那时的你们过得开心幸福的原因了。”

 他伸出左手,无名指圈着戒指,按在冰凉的墓碑上,宛如亲人的肩头。

 沉寂了一个世纪这么久。

 “她也很好。”谢观棋最后道,“我很爱她。”

 白菊花束竖在墓碑前,风一过,花枝错乱摇晃。无论它们生命里的风如何吹过,最后仍然紧密地挨在一起。

 ……

 “谢观棋,我想好要送你的新年礼物了。”

 “嗯,很期待。”

 “我现在就想告诉你!”

 “……好吧,你说。”

 “一台洗碗机。”

 “送我?难道不是送给这个家?”他好笑道,“你是不是暗示什么?”

 她嘟哝:“平时都是你在厨房嘛。”

 “行,送我。”谢观棋颔首。

 秋露眼底满是喜悦:“你喜欢吗?”

 “很喜欢。”

 “好哦!最后一个月我也要努力工作,拿完年终奖帮谢观棋买洗碗机。”

 他一直笑,紧紧牵着她的手,带她走下台阶,走出墓园,走在回程的路上,就像多年前,两只大手伸向他,笑着对他说:“观棋,不怕,自己跨下来,爸爸接着你。”

 “观棋,来妈妈这边,男子汉要勇敢一点。”

 ……

 那是世间最纯粹的爱。

 他曾以为自己将永远失去,直到有一天,他从睡梦中醒来,他遇见一双眼睛,他认识一个女孩,他爱上了她。然后……

 万物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