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等

    宫墙逶迤,月影清浅,甬道上除却不时经过的几个宫人再没有其他响动,静得很。


    往前左拐进了徽音左门,慈宁宫后殿却正热闹着。


    三位娘子又踩着晚膳时辰来请安了。


    田襄晏妼柔脸上俱是一派欢喜之色,唯独柳依贤面上照例没什么波澜,似乎来慈宁宫对她来说只是来例行宫规,并未掺杂半分个人情感。


    田襄往凉少荇碗中夹了块肉脯,神色讨好:“太后娘娘,这肉脯瞧着不错,您尝尝。”


    “嗯。”


    一块肉脯吃尽,田襄还欲再夹,翠笙出声阻了:“娘娘已经吃好了,田修媛不用夹了。”


    “奥,好。”田襄面上有几分不自在,干巴巴收了筷子,“近来暑热难耐,太后娘娘可要当心防暑啊。”


    “不用记挂哀家。”凉少荇温和的的视线平静扫过几人,“哀家想着近来日头太盛,为防中暑这些日子娘子们就不必来慈宁宫请安了。”


    “那怎么行?”晏妼柔似被这话惊到,“给太后娘娘请安是我们的本分,断不能仗着娘娘体恤就随意胡来,此事万万使不得啊!”


    田襄紧随其后附和:“是啊太后娘娘,此事使不得!”平日里连皇上的影子都瞧不见,也就来慈宁宫请安还能不时见上一面,若连请安都撤了,再想见皇上岂不是难如登天?


    柳依贤面不改色扫过一脸急切的两人,声音寡淡:“谨遵太后娘娘吩咐。”


    还欲继续争取的两人:“……”


    气氛尴尬间,殿外想起了内侍的通传声:“皇——上——驾——到——”


    皇上几乎是踩着内侍尾音进来的,疾行的步子在看清殿内情况后不由放慢。


    桌边几人赶紧起身作礼,只换来帝王喉间沉沉一句“坐吧”。


    来时的好胃口被杵在眼皮下头碍眼的人生生搅散,皇上拉着一张脸,一顿饭吃得拧巴。


    九五至尊心绪不佳,围在一旁的小娘子也没敢多话,直到皇上用完膳这才识相起身告退。


    几人相继出了慈宁门,晏妼柔状似无意喊住其余两位:“皇上日理万机还记挂着太后娘娘时常过来陪着一起用饭,实在是孝心可嘉。”


    柳依贤似是听出了什么,挑了下眉没接茬儿。


    田襄未能领悟话中精髓,只自顾自道:“两人不过是名义上的母子哪里来的孝心?”


    晏妼柔故作惊讶之态:“隔三差五就来陪太后用膳,送冰鉴也是最大一台,这还不算孝心可嘉么?当年先皇太后在世时先帝一年到头统共也去不了几次,跑得最勤的可都是嫔妃的寝宫呢。”


    经她刻意引导,田襄不由想起太后那张风姿卓艳的一张俏脸,一同出现的还有帝王威冷摄人的一张俊脸,两人站在一处不像母子反倒更像夫妻。神游间,她下意识出声:“最大一台冰鉴,多大?还能有皇上自用的大不成?”


    “那是自然。”晏妼柔神色认真,仿佛此刻她所在意的真的只有谁的冰鉴大这个事实,“父亲说过,当年造办处做冰鉴时只做了一台最大的,冰鉴足有缸口宽,方才在殿内我可是仔细瞧了,太后娘娘那台的尺寸刚好对得上。”


    柳依贤一直垂落的视线终于提起来看了晏妼柔一眼,道了句“先行一步”利落走人。


    晏妼柔佯装并未瞧出柳依贤离开时面上隐约带着的不快,继续道:“不过也多亏了皇上纯孝常来探望太后,不然你我哪有机会得见圣颜呢?”她故意长叹一声,“说来也是我们没福分入不了皇上的眼,不然皇上怎会宁愿来慈宁宫见太后都不去我们宫里歇上一歇呢?”她低叹一声,目光却直直落在田襄面上,“姐姐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田襄再迟钝,话说到此也终于回过味儿来:“你什么意思?”


    晏妼柔做无辜状:“妹妹能有什么意思,就是话里的意思啊。”说罢,抬头望了眼头顶的月亮,拢了拢衣袖,“天色不早了,妹妹先回了。”


    田襄原地站了许久,直到一阵夜风吹来才回过神来,和站在一边的玉珠对视一眼:“你可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了?”


    能陪娘子进宫的奴婢都是心思玲珑的能耐人儿,玉珠从方才晏妼柔的话里自然也咂摸出了不同寻常的信息:“娘娘,晏婕妤的意思是皇上和太后……他们……”


    欲言又止,一切却已了然。


    田襄面露不解:“皇上属意的人不是温绍?”


    玉珠迟疑片刻:“……都中意也说不定……”


    田襄惊愕出声:“那可是太后啊……”她转头看向身后紧闭的宫门,想起太后那张惊艳绝绝的一张脸竟也忍不住喟叹,“不过说起来,太后的确生了一张世间女郎都艳羡的脸,也难怪皇上会……”话及此,又觉此事实在荒唐,一时又急又气激得眼眶通红,她使劲跺了下脚:“上回和父亲提起皇上中意温绍一事父亲还劝我大度,这回倒好又多出来一个太后,下一回还不知多离谱?走!回去给父亲写家书去!”


    慈宁宫的两位正主对几人宫外的对话一无所知,皇上稳稳坐在桌边似是在等什么。


    灯影灼灼,映出桌边两道影子。


    一道伟岸,一道单薄。


    伟岸的影子覆住那抹单薄,几欲将其吞噬。


    凉少荇也感受到了来自帝王的无形威压,暗下祈祷皇上赶快走人:“皇上,天色不早……”


    “除了撵人太后就没有旁的话要同朕说么?”他侧头看人,眼底并无愠色,反而夹着抹若有似无的期待。


    凉少荇:“……”难道皇上是专门因为郦棠的事来邀功的?“今日郦棠进宫来看望哀家了。”


    皇上一副早就知晓此事的模样,只简单“嗯”了声。


    “郦棠说是皇上身边的岁荣总管亲自去府上传的圣谕。”凉少荇不时瞥一眼帝王神色,瞧他并无开口的打算,只好继续往下说,“皇上日理万机公务繁忙,还记挂着帮哀家寻挚友入宫相伴,实在是有心了。”


    这一回帝王总算有了反应。


    他回过头来,海一般的浓眸里笑意尽收全是郑重:“太后的事朕一向有心。”


    一字一句,起誓一般。


    凉少荇怔了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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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该如何作答。


    檐外笼影摇晃,月影晃似被晃晕了头,漫入殿内的丝缕月色都变得摇曳生姿。


    凉少荇脸上无端着了层薄粉,暖红的唇在香烛中微微张阖。


    帝王下颌线微绷,瞳仁深处的暗潮一波接着一波几欲夺眶而出,他倾身上前,焦灼的视线牢牢锁住她,似要在她脸上生生烧个洞出来,声音却难得温柔,恍如春水缓缓淌过心间:“以后有什么想要的直接找朕。”


    距离太近,言语太过暧昧。


    面前的人靠得实在太近,抬头便是他的眉眼,低头又是他的唇鼻。凉少荇心下慌乱,视线左闪右躲不知该往何处放,最后只得垂下头,盯着自己的指尖道:“皇上日理万机,哀家不敢叨扰皇上。”


    略高于头顶的声音带了几分低哑:“怎么又低头?怕什么,朕又不会吃人。”


    她的头压得更低了:“哀家不敢。”


    帝王声音中裹了几分无奈:“究竟是不敢还是不想?”


    这个问题,凉少荇一时也答不上来。


    迟疑间,搭在不远处的大手动了动,没有离桌,只是擦着桌面往她手的方向挪了挪。


    垂着的眉眼动了动,凉少荇诧异抬头看他一眼。


    对方也在看她,双眸如暴雨前夕的夜,漆黑无光。


    被吓了一跳,刚抬起来的头又迅速垂了下去。


    帝王低笑一声:“朕有这么吓人么?”


    凉少荇昧着良心道:“帝王威武,哀家对皇上只有滔滔敬意。”


    “是么?”寥深又是一声低笑,声音沉如石晷,尾音处带着清冽之感,甚是悦耳。


    之后,两人都没再出声。


    殿外风声阵阵,带起花草树叶摩擦的沙沙声。


    殿内,声色俱静。


    突兀的对比,显得此刻氛围有几分诡异。


    起初她的视线只是专注落在面前的方寸之地,渐渐的,心神便被旁的引了过去。


    譬如,帝王默默前移的指尖。


    一寸一寸,挪到了视线中央。


    距离她的指尖不过寸余。


    但那只手似乎并无就此打住的想法。


    指骨起伏,带动劲瘦的指尖不断往前。


    靠得近了,指尖小心翼翼止住。


    满是男性力量的手指正对她的指尖,只要一方微微一动便会碰在一起。


    帝王便保持这个动作没有再动。


    殿内落地闻针,静得出奇。


    凉少荇心中煎熬,目光却是一刻都不曾从那手上挪开过。


    他的手很宽,不壮,结实有力的手背上青筋起落,修长的五指连着手背蜿蜒而出,如一道道波澜起伏的玉溪。


    倒是养眼。


    “太后。”


    皇上冷不丁出声,小太后下意识抬头,几乎是同时,一抹温热触及指尖。


    凉少荇震惊的目光尚未来得及收回,就看到鲜少露笑的帝王唇角逐渐勾起,漾开,潋滟如光。


    指尖热热意再添一层,是那人握住了她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