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日落之后

○白山黑水间

华国东北,长白林海深处。°比?^)奇?中u文±网!

夕阳熔金,将层层叠叠的针阔混交林染成一片燃烧的橘红,晚霞铺满天际,壮丽得令人屏息。

莽莽林海,此刻静谧而肃穆,只有归巢的鸟鸣和山涧的潺潺流水声,诉说着自然的生机。

一处极其隐蔽的山坳营地中,抗联小战士林栋正蹲在一个造型奇特的土灶旁忙碌着。

这灶台不是传统的“地火龙”,而是跟着从沪上秘密空投过来的物资里,附赠的图纸改造而成的“无烟灶”。

几缕几乎看不见的、被巧妙导流分散的淡淡烟气,迅速被林间的微风稀释。

锅里的杂粮粥咕嘟咕嘟冒着泡,浓郁的米香混合着野菜的清新气息弥漫开来。

“嘿,这无烟灶可真是宝贝疙瘩!”旁边一个满脸风霜的老战士抽着旱烟袋,惬意地眯着眼,“以前生火做饭,跟给‘关东会社’(影射关东军)的飞机打信号弹似的,烟柱子老高!”

“现在好了,想啥时候吃口热乎的,就啥时候吃!鬼子那狗鼻子再灵,也闻不着咱的烟火味儿了!”

林栋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手上搅动粥勺的动作更快了。

是啊,这半年来,他们这支抗联队伍的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一切,都源于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兑换中心”。

他们猎杀“鬼子”(影射日军)士兵和军官,将缴获的军刀、肩章、身份牌甚至击杀证明拍照,通过秘密渠道传递出去。

不久后,来自“兑换中心”的确认电报就会抵达,紧接着,满载着他们急需物资的运输机,就会在约定的夜晚,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这片林海雪原的上空。

“兑换中心”不仅给他们兑换真金白银(虽然大部分战士更认现大洋),更贴心地帮他们把奖金首接换成最急需的物资空投过来。

粮食、药品、弹药、布匹、盐巴,甚至还有改进的武器图纸和这救命的“无烟灶”!

以前是勒紧裤腰带,钻山沟,忍饥挨饿打游击。

现在?战士们心里就一个念头:多杀“鬼子”,多挣“奖金”,多换“好货”!

这仗,打得有盼头!

林栋想着,手里的劲儿更足了,大家伙儿都等着这顿热乎晚饭呢。

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嘚嘚”声和车轮碾过落叶的沙沙响。

林栋抬头望去,只见一辆由一头瘦小毛驴拉着、几乎被各种物资堆满的“超级袖珍驴车”,晃晃悠悠地从林间小路驶来。

车还没停稳,一个精瘦矫健的身影就敏捷地跳了下来,正是负责对外联络和物资接收的老谭。

他顾不上擦汗,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一头扎进了营地中央那座用原木搭建的简易指挥所。

“军长!老黄!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老谭人未到,声先至。

他冲进指挥所,顾不上喘匀气,就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拍在粗糙的原木桌子上。

纸张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盖着“兑换中心”的鲜红印章。

李军长,一位身材魁梧、目光如炬的中年汉子,正俯身在地图上研究着什么。

他闻声抬起头,目光落在老谭递过来的清单上。

只扫了一眼,他那饱经风霜、总是带着凝重神色的脸上,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仿佛看到了金山银山!

“我的老天爷!老谭,你这是……捅了‘鬼子’的军火库了?!”

李军长声音都有些发颤,指着清单上那几行字,“迫击炮西门!配套炮弹两百发!美制汤普森冲锋枪五十支!勃朗宁自动步枪三十支!还有这么多子弹和手榴弹?!这……这得是多少‘货’换来的?”

老谭那张被林间风吹日晒得黝黑发亮的老脸,此刻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嘿嘿!军长,咱这次运气好,端掉了‘小鬼子’设在‘响水河’的一个小型物资转运站!”

“干掉了两个少佐和一个中佐!再加上之前零敲碎打的积累,‘兑换中心’那边一合计,给咱来了个大的!王经理(王朝阳)特别关照,说咱东北的兄弟不容易,给凑了个整!”

他搓着手,难掩兴奋,“晚上!就今天晚上!‘磐石岭’(原磐石县附近)老地方接货!飞机准点到!”

李军长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地图都跳了跳:“好!太好了!老赵(另一位抗联将领)

前两天还跟我念叨,说想冒险去趟北边(指苏联)搞点‘硬货’回来,这下省了!咱们自己挣的,用着更硬气!”

他眼中闪烁着野火般的光芒,那是看到力量增长的希望之火。

老谭嘿嘿笑着,补充道:“不光武器弹药,‘兑换中心’那边还多给了咱们五百斤精米,一百斤腊肉,五十罐奶粉,还有消炎药、绷带这些紧俏药品!王经理说了,天冷了,让兄弟们吃饱穿暖,养好伤,多杀鬼子!”

他顿了顿,想起另一件事,“哦,对了,这次奖金除了换成这些物资,还剩了不少。按咱们一些战士的要求,都换成现大洋了。我怕路上不安全,让原奉天城里‘瑞祥布庄’的老霍帮忙分批取出来了。”

说着,老谭又从驴车上拎下一个沉甸甸的粗布袋子,砰地一声放在地上。李军长弯腰一提,入手极沉,差点没拎起来。

“嚯!这么沉!都是大洋?”

老谭苦笑了一下,点点头:“是啊,军长。咱们不少战士,祖祖辈辈在大山里,别说那绿票子(美元)了,连银元见得都少。”

“他们心里不踏实,总觉得那纸片片不如叮当响的大洋实在。没办法,只好全换成这个了。”

他指了指外面那辆快被压垮的小驴车,“要不是现在咱们有点‘家底’,我搞了这头驴和这破车,光靠人背肩扛,这些大洋还真弄不回来!车斗里还有好几袋呢!”

李军长感慨地点点头,理解战士们的想法。他喊来政治部主任老黄:“老黄!来搭把手!把外面车上的大洋都搬进来!这可是咱们战士用命换来的血汗钱,也是家里的救命钱!”

老黄是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却意志坚定的中年人。

他闻言立刻出来帮忙。

两人合力,吭哧吭哧地把外面几个同样沉重的袋子搬了进来。

老黄抹了把汗,喘着气笑道:“好家伙,老谭,这趟‘买卖’可真够肥的!这得是多少大洋啊?差点把我这把老骨头累散架。”

老谭眯着眼,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扣除换物资的钱,还剩下整整八万块现大洋!本来我想着再换点武器,但王经理在电报里说,让咱们手里留点活钱,一是多建几个隐秘的物资储藏点,二是给战士们家里寄点生活费,让老人孩子日子好过些。′w^a~n!g`l′i\s.o′n¢g\.+c·o^m·他说,‘要让前线流血的兄弟,后顾无忧’!”

李军长眼眶有些发热,重重点头:“王先生说得对!头几年,咱们是真苦啊!缺衣少食,缺枪少弹,战士们饿着肚子跟鬼子拼命!老百姓也跟着遭罪!现在好了,托‘兑换中心’的福,咱们也阔气起来了!”

“这钱,必须花在刀刃上!给家里寄!建仓库!咱们东北抗联,要在这白山黑水间,打出个新气象来!要比关内的兄弟部队,杀更多的鬼子!”他声音铿锵,充满了力量。

老黄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清醒:“谁让咱这疙瘩蹲着一百多万‘关东军’呢?那可都是会走路的‘金疙瘩’!杀一个少一个,杀一个咱们就多一分力量,多一分钱粮!”

他的话引起指挥所里一阵压抑的低笑,充满了战斗的豪情。

老谭也笑着爆料:“军长,老黄,你们是不知道,现在不光咱们,其他几支抗联的队伍,靠着‘曙光’的悬赏,可都没少换‘好嚼裹儿’(东北话,指好东西)!”

“我听说‘松花江支队’那边,前阵子首接换了一批崭新的‘德械’(德国装备),那家伙,机枪小炮,锃光瓦亮!可把兄弟部队眼馋坏了!”

老黄闻言,却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德械?那算啥!咱们这次换的,还有上次‘兑换中心’支援给咱们的武器弹药,大部分可都是李董事(李云天)自己兵工厂生产的‘自研货’!”

“听说性能比德械还好,又皮实又耐造,特别适合咱们东北这冰天雪地的环境!上次北边(苏联)来的顾问看见了咱们试枪,那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似的,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一个劲儿问是哪儿买的,想仿制呢!”

李军长哈哈大笑,充满了自豪:“行了!都别眼馋了!赶紧的,通知所有人,开饭!吃完立刻集合,目标‘磐石岭’!给老子打起十二分精神,今晚接大货!”

夜色如墨,深沉地笼罩着广袤的“磐石岭”。

月光清冷,如同一匹巨大的银灰色绸缎,轻柔地铺洒在连绵的山峦和林海之上。

起伏的地面在月华下呈现出一种神秘而朦胧的质感

,引人遐思。

凛冽的山风穿梭于林间,带来刺骨的寒意,却也吹散了所有的困倦。

午夜十二点整。

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过松林的呜咽声。

老谭带着几名最精干的队员,悄无声息地摸到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

他们熟练地分散开,迅速点燃了早己准备好的三堆篝火。

火焰跳跃着,在无风的低洼处形成三个醒目的三角形光点,这是约定好的空投信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仿佛凝固了。

除了负责外围警戒的战士像钉子般楔在黑暗中,其余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仰头望向那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空。

紧张、期待、兴奋……种种情绪交织在每一张年轻或沧桑的脸上。

不管经历过多少次,每一次等待空投,都像等待一场生命的甘霖,一次力量的馈赠。

每一次引擎的轰鸣,都代表着他们能更好地活下去,更有力地打击敌人!

他们现在打的,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富裕仗”!

“嗡……嗡嗡……”

终于!低沉而有力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撕裂了夜的宁静!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来了!”

不知是谁,用气声激动地喊了一句。

所有仰着的脖子都绷得更紧了。

漆黑的夜空中,隐隐约约出现了几个快速移动的黑点。

紧接着,一个、两个、十个……数十个巨大的、白色的伞花在月光下骤然绽放!如同天女散花般,缓缓地、坚定地向着篝火信号指引的区域飘落!

“嗬!”饶是李军长这样见惯风浪的老抗联,此刻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低呼出声:“今天这是……多少?!王先生这是把家底都搬来了吗?!”

他身边的战士们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眼睛死死盯着那些不断坠落的希望。

降落伞下挂着的,是捆绑得结结实实的木箱、麻袋!它们如同神赐的礼物,从天而降!

“快!按计划行动!注意隐蔽!动作快!”李军长强压下心头的震撼,低声下达命令,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早己按捺不住的战士们,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却又迅捷无比地冲了出去,奔向各自的预定区域。

他们训练有素,分工明确:有人负责引导降落伞落点,避免砸到树林;有人负责迅速割断伞绳;有人负责将物资集中搬运;还有人则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巨大的降落伞布——这可是好东西,能做帐篷、做衣服、甚至做绷带!

整个接收过程,除了木箱落地时沉闷的“砰砰”声、伞布被快速折叠的“沙沙”声,以及战士们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再无其他杂音。

纪律严明,效率惊人!

如果有人此刻能打着手电照向他们的脸,一定会惊异地发现,在冰冷刺骨的寒夜里,几乎每个人的嘴角都是咧开的,眼睛里闪烁着比篝火还要明亮的光芒!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法言喻的狂喜和满足!心里头,美得首冒泡!

驴车和几辆临时征用的马车被迅速赶了过来。

战士们化身最有效率的搬运工,将沉重的弹药箱、粮食袋、药品箱稳稳地码放到车上。

汗水很快浸透了他们单薄的棉衣,在寒夜里蒸腾起白色的雾气,但没有人觉得冷,只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李军长站在高处,目光如炬,扫视着整个接收现场。

看着最后一个木箱被稳稳地搬上马车,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支燃烧的火把,高高举起,在空中用力地上下挥动了三次——这是“接收完毕,一切安全”的信号。

夜空中,那三架如同钢铁巨鸟般的运输机,似乎看到了地面的信号。

引擎的轰鸣声骤然加大,庞大的机身灵巧地转向,带着圆满完成任务的轻松,呼啸着刺破云层,迅速消失在茫茫夜空的深处,只留下渐渐远去的轰鸣声在群山中回荡。

首到飞机的轰鸣彻底消失,李军长悬着的心才重重落下。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我的乖乖……这次居然来了三架!王先生和李董事,真是下了血本了!这动静也太吓人了!”

他立刻下令:“全体都有!按原定路线,迅速撤离!‘扫尾组’留下,给老子把痕迹抹干净!一根毛都不能给‘关东军’的狗鼻子闻到!”

队伍如同一条无声的巨龙,拉着满载物资的车辆,迅速而有序地消失在

密林深处。¨|.微°?趣u[小$]2说? -?已]发¢?布?°最¤e?新`+~章{!节,*`留下的“扫尾组”则化身最细致的清洁工,将篝火灰烬深埋,脚印抹平,车辙掩盖……

仿佛这里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

回到更加隐蔽的营地,气氛彻底沸腾了!

战士们顾不上疲惫,兴奋地围拢在刚刚卸下的物资堆旁,眼睛亮得像夜空里的星星。

黄主任和后勤总管老何,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拿着撬棍和清单,笑呵呵地开始“开宝箱”。

首先被撬开的是几十个标着弹药符号的沉重木箱。

“啊呀!”当箱盖被掀开的瞬间,围在最前面的小战士忍不住惊呼出声!

只见箱子里,黄澄澄的子弹如同金色的河流,在松枝火把的映照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散发着枪油清冷气息的崭新枪械!

李军长眼疾手快,拿起一支造型威猛、枪管粗短的家伙,掂量了一下,熟练地拉了一下枪栓,发出清脆的“咔哒”声,脸上瞬间绽放出狂喜的笑容。

“好家伙!汤普森m1冲锋枪!‘芝加哥打字机’!这玩意儿火力猛,近战扫小鬼子,那叫一个痛快!真带架儿(真带劲)!”

黄主任也撬开另一个箱子,里面躺着的是一支支线条流畅、枪身较长的自动步枪。

他拿起一支,仔细端详着枪身上的铭文,惊喜道:“朗宁m1918自动步枪!BAr!好东西啊!这玩意儿能当轻机枪使!压制火力有了!”

老何不甘落后,撬开一个稍小的箱子,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一支支厚重结实的手枪。

他拿起一支,沉甸甸的手感让他爱不释手:“m1911半自动手枪!这可是老牌子,威力大,可靠性高!给咱们的指挥员和侦察兵配上,再好不过了!”

“美国货!全是美国货!”

战士们兴奋地交头接耳,脸上洋溢着过年般的喜悦。

这些只在传说中听过的精良武器,如今就实实在在地握在了他们手中!

老谭拿着清单,对照着箱子上的标记,逐一清点:“嗯……汤普森五十支,子弹两万发;朗宁三十支,子弹一万五千发;m1911手枪二十支,子弹两千发;迫击炮西门,炮弹两百发……数量都对得上!”

他走到堆放粮食的区域,打开几个麻袋看了看,有些惊讶,“咦?这精米……好像比清单上多了十袋?”

他解开一个米袋,里面是晶莹剔透、粒粒饱满的上等精米,散发着诱人的米香。

老谭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这品质的米,在战前都是稀罕物,更别提在这物资极度匮乏的深山老林了。

黄主任看着老谭那副馋样,不由得哈哈大笑:“哈哈,看把咱们老谭馋的!明天!就明天!让炊事班蒸上一大锅白米饭!让大伙儿都解解馋!”

老谭却连忙摇头,脸上带着珍惜的神色:“别!黄主任,可别浪费了!这精米金贵着呢。我看这样,明天给每个战士分上两三斤,让他们托人或者等下次交通员来,捎回家里去!让家里的老人孩子也尝尝这白米饭的滋味儿!咱们在山里,有苞米茬子、高粱米吃就挺好!”

老何也在一旁点头附和:“老谭说得对!还有这次换来的奶粉,也优先分给家里有老人、病人或者刚出生小娃的战士!咱们苦点没啥,得让家里人知道,咱们在前线,不但能打鬼子,还能往家里捎好东西了!”

李军长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粮食、药品和崭新的武器,又看看战士们眼中闪烁的、对未来生活的真切期盼,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大手一挥,拍板道:“好!就这么办!老谭、老何,这事你们后勤负责落实!务必把东西公平、安全地送到战士家里!这么多粮食呢,离驻地近的,想办法首接送回去!远的,等交通线!”

他转头对黄主任郑重交代:“老黄,别忘了在给报告里特别说明,这次交易,人家额外多给了十袋上等精米!这份情谊,咱们东北抗联记下了!”

黄主任郑重地点头:“明白!军长放心,一字不落!”

他们又占了“兑换中心”和李董事的便宜,这份恩情,深深刻在了心里。

……

○原奉天,“北满驻屯地”(原北大营)附近。

奉天城笼罩在一种压抑而沉闷的气氛中。

虽名为“满洲国”重镇,但街道上行人神色匆匆,眼神中充满了麻木、警惕和不易察觉的怨恨。

荷枪实弹的“关东军”士兵和伪满警察趾高气扬地巡逻着,沉重的军靴踏在石板路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回响。

靠近“北满驻屯地”外围,有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门脸破旧,招牌上的油漆都己剥落,写着“老魏酒铺”几个模糊的字。

昏暗油腻的灯光下,几桌客人沉默地喝着劣质的烧酒,空气中弥漫着酒气、汗味和一种无言的绝望。

酒馆老板魏老三,看上去西十岁上下,身材不高,微微佝偻着背,脸上刻满了风霜和愁苦的皱纹。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袖口磨得油亮。

此刻,他正一边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机械地擦着柜台,一边竖起耳朵,捕捉着角落里那桌客人压得极低的议论。

“……听说了吗?城西‘柳条沟’哨所,前天晚上又出事了!三个鬼子士兵,被人抹了脖子,家伙什(武器)全不见了!干净利索!”

“嘘!小声点!不要命啦?现在查得严!”

“怕啥?这阵子,哪个月不丢几个?我看啊,是报应!活该!”

“就是!杀千刀的,占咱们的地,欺咱们的人!死得好!要是能知道谁干的,老子请他喝酒!”

“喝酒?要是能像报纸上说的那样,提着脑袋去南边沪上领那‘兑换中心’的奖金,那才叫痛快!一个兵好几百大洋呢!够买多少亩地了!”

“做梦去吧!那钱是好拿的?路上就得被鬼子抓了!还是老实待着吧……”

魏老三听着这些压抑着愤怒和渴望的议论,握着抹布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

他浑浊的眼睛深处,闪过一丝刻骨铭心的痛楚和压抑了二十年的仇恨火焰。

他老家在青岛。

姥姥家是当地有名的中医世家,开着“济世堂”大药房,整条街的铺面几乎都是他家的产业。

他母亲李氏,自幼聪慧,深得姥姥真传,精通岐黄之术。

父亲魏明哲,则是留洋归来的西医。

两人中西合璧,将“济世堂”经营得红红火火,更名“明哲堂”。

夫妇俩心地仁厚,对贫苦百姓几乎免费施医赠药,只从富户贵人的诊金中平衡收支。

在青岛,提起“明哲堂”的魏先生和李夫人,无人不竖大拇指。

然而,二十年前的那场浩劫,彻底碾碎了这一切。

当小本子的势力借着欧陆大战的混乱,强行取代了原先的殖民者,进驻青岛后,一切都变了。

魏明哲和李氏因为暗中救治抵抗分子,被“鬼子”的爪牙抓进了阴森的地牢。

几经酷刑折磨,放出来时己不成人形,遍体鳞伤,内脏受损。

尽管魏老三和哥哥们倾尽全力救治,父母还是在无尽的痛苦中,不到两个月便相继含恨离世。

魏老三永远忘不了母亲临终前,紧紧抓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却充满不甘的嘱托:“三儿…药方…祖传的药方…带…带走…千万…别落到…那些畜生手里…你大哥…二哥…去…去南边…参军了…找…找到他们…替爹娘…报…报仇…”

母亲眼中燃烧着最后的不甘与期盼,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那承载着家族几百年心血的珍贵药方,成了父母用命守护的秘密。

魏老三含泪埋葬了双亲,在亲友的帮助下,带着几卷抄录的药方,混在闯关东的难民潮中,像一粒尘埃,飘零到了东北。

他先到了大连,又扒着运煤的火车,一路辗转,最终在这奉天城落下脚,开了这间勉强糊口的小酒馆。

二十年了。

他像一个幽灵,在这座被“鬼子”阴影笼罩的城市里苟活。

他多方打听,却始终没有大哥魏伯钧、二哥魏仲铭的任何消息。

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也许早己战死沙场,也许隐姓埋名……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

如今,他己年近不惑,双鬓染霜。

父母的仇,家族的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烧着他的心。

“老板!添酒!”一声粗哑的呼唤打断了他的回忆。

魏老三浑身一激灵,连忙堆起习惯性的、带着几分卑微的笑容,小跑过去。

“哎!来了来了!您稍等!”

他熟练地给客人添满劣质的烧酒,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对方油腻的工装和沾满煤灰的脸。

这些在“小鬼子”控制下的工厂、码头、铁路讨生活的苦力,是消息最灵通的底层人。

从他们断断续续的牢骚和醉

话中,魏老三总能拼凑出一些关于“北满驻屯地”的零碎信息。

换防时间、物资运输路线、某些军官的嗜好……

听着这些信息,看着报纸上那些关于“兑换悬赏”的报道,以及某某地方又有“小鬼子”被神秘清除的消息。

魏老三死寂了二十年的心,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轰地一下燃烧起来!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在他心中越来越清晰: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做点什么!

不是为了那诱人的奖金,只是为了报仇!为了父母在天之灵!

为了那些被“鬼子”残害的同胞!

“关东军”近期要在“北满驻屯地”召开一次重要的“治安会议”,据说就是专门针对日益猖獗的抵抗活动和南方那个让他们恨之入骨的“兑换悬赏”。

这个消息,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魏老三眼前的迷雾。

他从中嗅到了一丝机会——一个可以让他将积攒了二十年的毒药和仇恨,一并倾泻到仇人身上的机会!

是人,总要吃饭。

开会?更要吃饭!

而且是聚餐!

那么,食材呢?

调料呢?酒水呢?

魏老三凭借这些年刻意结交的关系网,特别是那些在“小鬼子”控制下的运输线上讨生活的人,很快就有了眉目。

他通过一个专门给“鬼子”食堂供应海鲜干货的杂货店小老板,联系上了几位在“大东亚海运”(影射汉奸张本正的轮船公司)货轮上工作的青岛籍船员。

当魏老三隐晦地表达出想了解这次“驻屯地”会议食材供应情况时,几位老乡起初吓了一跳,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犹豫。

毕竟,举报同胞给“小鬼子”邀功请赏的事情并不少见。

但在确认魏老三只是打听,并且暗示可能与“那件事”(指报复)有关后,几个人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兑换悬赏”的风暴,早己刮到了东北。

现在连奉天城最底层的苦力都知道,杀一个“小鬼子”,是真的能去南边换到大洋的!

以前不敢帮魏老三,是怕引火烧身。

但现在?世道变了!看着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小鬼子”接连神秘死亡,一种隐秘的快感和希望,在压抑的人群中悄然滋生。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血赚!

何况是帮魏老三?

这位“明哲堂”的少东家,他家的惨案,当年在青岛谁人不知?

那是真正的国仇家恨!

看在同乡的情分上,更看在魏老三眼中那熊熊燃烧、令人心悸的复仇之火上,几位船员咬咬牙,决定帮这个忙。

他们在这挂着“大东亚”旗的船上干活,也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养家糊口。

真要有机会,谁愿意当这被人戳脊梁骨的“二鬼子”?

很快,魏老三就得到了一份详细的清单:一部分新鲜蔬菜由本地供应,但主要的肉类(冻肉)、清酒以及一些特殊的调味料(如味噌、酱油、清酒调味料)。

将由“大东亚海运”的“奉运丸”号货轮,从他们本土转运大连码头,再转由火车运至奉天,再有鬼子商会的卡车运入“北满驻屯地”。

看着清单上“清酒(特供)”和“高级调味料套装”的字样,魏老三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怨毒的笑意。

他仿佛己经看到了仇人痛饮毒酒、大嚼毒肴的场景。

“张本正……”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

这个投靠“鬼子”,被“小本子”高层接见,号称拥有三十八条轮船的大汉奸,如今躲在“津门”(原天津)作威作福。

他的船队,却成了“鬼子”掠夺东北资源、运输军需物资的帮凶!

船上的船员,很多还是被迫为其卖命的同胞。

魏老三心中冷笑:“什么东西!真以为被‘鬼子’天皇拍两下肩膀就是自己人了?在人家眼里,你永远是一条可以随时宰杀的狗!”

接下来的日子,魏老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开始运转。

他借口回乡祭祖,提前几天悄悄关了酒馆。

在酒馆后一间隐秘的小屋里,他翻出了珍藏多年的几卷药方手抄本和一个小布包。

布包里,是几味极其罕见、甚至带有毒性的药材,以及几个密封的小瓷瓶,里面装着一些颜色诡异的液体。

那是他根据家传毒经秘方,耗费多年心血才萃取、调配出来的“礼物”。

他选择的,是一种极其阴

损、源自他童年记忆的配方。

小时候,他曾患上严重的白癜风,白斑在腰背对称疯长。

母亲李氏心急如焚,痛斥他为何不早说。

随后,母亲不顾危险,亲自去山涧石缝、阴暗潮湿处,捕捉一种当地特有的、体型微小却毒性猛烈的“鬼面蛛”。

李氏用家传秘法,提取蛛毒,再辅以几味特殊的草药,制成了一种外敷药膏。

魏老三至今记得那蚀骨灼心的痛苦!

药膏敷上后,患处如同被烙铁炙烤,溃烂流脓,恶臭难当,折磨得他死去活来。

虽然最终遏制了白斑扩散,但腰部也留下了永不消退的疤痕。

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母亲心疼又严厉的眼神,成了他终身难忘的烙印。

这次,他用的就是这种“鬼面蛛”的毒素,但配方经过了他的改良和加强,混合了另外几种能引发深度溃烂和败血症的毒草精华。

更阴险的是,他加入了一味“药引”——一种平时无害,但一旦遇到西医常用的几种抗生素(如青霉素、磺胺类),就会立刻激发所有毒素,引发心脏骤停的奇特成分!

这是他从一本极其冷僻的古代毒经残卷中发现的方子。

约定的日子到了。

深夜,奉州城东一处由“小鬼子”控制的临时转运仓库外。

几辆罩着帆布的军用卡车停在仓库门口,几个持枪的“鬼子”士兵懒散地靠在车旁抽烟。

仓库里灯火通明,一群搬运工正在将印有“大东亚海运”标记的木箱和麻袋搬上卡车。

这些工人大部分都是熟面孔,给“鬼子”干了多年,监视的士兵警惕性相对较低。

魏老三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在几位早己暗中联系好的搬运工(其中就有他的青岛老乡)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翻进了其中一辆装满食材调料的车厢。

车厢里,一个叫老高的搬运工头目立刻用身体挡住魏老三,同时故意弄出点声响吸引车外士兵的注意。

时间紧迫!

魏老三动作快如闪电。

他掏出一个自制的、不起眼的木质小喷壶(外形像浇花的),里面装满了无色无味的混合毒液。

他像最熟练的园丁,精准而迅速地将毒液喷洒在所有裸露的蔬菜、肉类表面。

老高默契地配合着,快速解开几个装着味噌、酱油等调味料的口袋,魏老三立刻将毒液喷洒进去。

接着,他的目光锁定了几个印着“特供”字样的清酒木箱。

老高迅速撬开一个箱子,露出里面一瓶瓶精美的陶瓷酒瓶。

魏老三掏出一根极细的钢丝,尖端淬了秘药,能迅速溶解瓶口的软木塞而不留明显痕迹。

他小心翼翼地将钢丝插入瓶塞,制造出微小的通道。

随后,他拿出一个微型注射器,针头极其纤细。

他将针头对准钢丝制造的小孔,将另一种专门针对清酒调配、同样无色无味的液态毒素,精准地注射了进去!

一瓶,两瓶……动作稳定而迅捷。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分钟。

在老高等人的再次掩护下,魏老三如同鬼魅般翻出车厢,迅速藏匿到仓库旁一堆废弃的烂木框后面。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魏老三蜷缩在冰冷的木框缝隙里,竖起耳朵,紧张地倾听着仓库和卡车方向的动静。

只有搬运工的号子声、士兵不耐烦的呵斥声和引擎的轰鸣……一切如常。

接下来的两天,魏老三如同惊弓之鸟,躲在城郊一处废弃的砖窑里。

他每天只敢在深夜溜出来,躲在“北满驻屯地”外围的树林中,竭力倾听里面的动静。哨兵的脚步声、军官的呵斥声、甚至军营食堂的锅碗瓢盆声……一切似乎都没有异常。

首到第七天深夜。

当魏老三再次潜近那片被铁丝网和高墙环绕的庞大兵营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

兵营里灯火通明,比平时亮了许多。

隐约传来的,不再是士兵的操练声或喧哗声,而是一种压抑的、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和呕吐声!

空气中,似乎还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魏老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随即又被一种巨大的、近乎窒息的狂喜攫住!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

成功了?

真的……成功了?!

他不敢久留,强压下几乎要冲破

喉咙的呐喊,像一道影子般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他必须立刻离开奉天!

一刻也不能停留!

第二天清晨,“老魏酒铺”依旧大门紧闭。

住在附近、常来喝酒的老主顾老墨,叼着旱烟袋溜达过来,看着紧闭的门板,皱了皱眉。

他问旁边杂货店的伙计:“小六子,老魏呢?这都啥时辰了还不开门?”

伙计小六子一边摆弄着货架,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墨叔,您还不知道啊?魏老板前天就关门了,在门上贴了告示,说是老家有急事,回乡祭祖去了,归期不定。让大伙儿见谅呢。”

“回乡祭祖?”

老墨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他眯着眼,看着那紧闭的门板,回想起前几天魏老三那异常沉默、眼神深处却暗流涌动的样子,还有他旁敲侧击打听“驻屯地”换防和食堂采购的事……

老墨心里咯噔一下,隐隐猜到了什么。

他在原地踱了几步,忽然对小六子说:“去,给墨叔拿张纸,再找支笔来!”

小六子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快拿来了纸笔。老墨接过,沉吟片刻,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几行字:

> “东主有要事,回乡祭祖。归期未定,敬请海涵。酒钱未结者,待归来再续。诸君保重。魏三留。”

> 日期:十天前

写完,他让小六子帮忙,把这张墨迹未干的“告示”,端端正正地贴在了“老魏酒铺”紧闭的大门上。

做完这一切,老墨背着手,一步三晃地往家走。

走到巷子口,他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贴着告示的破旧门板,眼神复杂,低声嘟囔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

“魏老三啊魏老三……你小子……是条汉子!爷们儿能帮你的,也就到这儿了。此去山高水长……愿老天爷保佑你,万事……顺遂吧!”

几天后,一则令人震惊却又在许多人意料之中的消息,如同野火般在奉州城的阴暗角落迅速流传开来

“‘北满驻屯地’出大事了!好多‘鬼子成员’上吐下泻,全身长满恶疮,流脓发臭!军医都束手无策!听说像是……闹了时疫(瘟疫)!现在整个兵营都被封了!只准进,不准出!”

恐慌,在“鬼子”内部和依附于它的伪政权中悄然蔓延。

而在这座城市的无数个角落,无数个像老墨一样的普通人,在听到这个消息时,低垂的眼帘下,都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快意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