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黄玉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林如海:

“林大人,十天前盐运使司新到的那批军械,登记在册的数目可对得上?”

话音刚落,窗外忽然滚过一道闷雷。

屋里越发暗了起来。

冬雨说来就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棂上。

贾琏起身关窗的瞬间,只看见背对着窗户的林如海后背紧绷。

他手中的茶盏像拿不稳一般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茶水溅出来,撒在书桌上,凝成一片水团。

等他转回位置上坐下的时候,便见素来沉稳的林如海面色铁青,开口道:

“账目自然是分毫不差。盐运使司仓库的钥匙,除了张大人,还有一把在两淮总兵那边。“

此话一出,书房内一时静得可怕,只有外面的风声雨声。

贾琏这会便已经明白了过来。

小丫头在他这里所作的事,不过是个幌子。

不管成不成,都是为了引黄玉林出手。

在汪铁手里没一句实话,去了黄玉林那边更是张口就来。

用了一个莫须有的背后指使把黄玉林的人引去了扬州城外,让黄玉林把心思放在抓人这里,实则打的是黄玉林十条船上几万斤盐的主意。

哪怕黄玉林最后发现中计,也无计可施,那是私盐跟官盐混在一起运的。

被黑吃黑了,难道可以报官么!

而且,三百护卫全部折里面了。

黄玉林手上能动的人也不过是五百。

“这事,不是因我们的见面而起。而是早有预谋。”

林如海看一眼贾琏,再一次觉得,应该让贾琏跟王熙凤把贾敏跟女儿带走。

两淮的这些人,吃着盐商的供奉,拿着朝廷的俸禄。已经享用习惯了,任何人想动这块肥美,他们都不允许。

无论黄玉林,还是他。

黄玉林的生意已经做得太大,大到足够威胁他们,甚至可能反客为主跟他一起革新盐政。

贾琏跟黄玉林的来往,因为避不过,便从来没有避过人。

于是他们便动用了军械。

这是在警告自己,他再接着往下对着干,他们会动什么,会动谁就不一定了?

“林大人这句话,倒也实在,只是这事瞒不了多久。那批盐是下月京城的供应。”

黄玉林眼神狠厉,再甩出一句话。

他自然听得懂林如海的推脱,但推脱并没有用。

林如海作为巡盐御史,如果不能保证京城官盐的供应,甚至说,老百姓连私盐都买不到,军械也丢失,他却一无所察,弹劾他的奏折能堆满御书房。

而万隆帝那边未必不会将林如海给调回去,甚至为了平息事态问责林如海。

这一招可谓一举两得。

削弱了黄玉林,还有可能换一个巡盐御史。

不管将来来的是谁的人,一拖,再拖,一换再换,他们继续长长久久的把持着两淮。

他跟林如海如今倒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闻言林如海捂住了嘴,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贾琏连忙上前拍抚林如海的后背,隐约见林如海掩住口鼻的帕子上有一抹红,没来得及细想,林如海便让他回去坐下。

“无妨。“林如海语气依然淡定,“黄兄可查过淮安附近有什么异常?“

黄玉林眯起眼睛:

“前日有京城来的戏班子在淮安码头停留,我手下的人说,戏班子里的人不像戏子。”

林如海直言问道:

“你想我怎么做?这事,想必只是一个开始。革新,必然不能一帆风顺。皇上再怎么支持,也是那远处的鞭子。”

黄玉林眼中闪过一丝痛色。

“不敢欺瞒大人,这次损失的不只是盐,还有我们黄家经营二十年的三条水道。”

外面雨越下越大,一道闪电劈过。

三个人的脸色都分外凝重。

林如海只看着黄玉林,并没有接黄玉林这句话。

贾琏还是第一次看大人与大人之间的言语博弈,手心沁出冷汗,只做忽的想起什么般,急急问道:

“叔,你跟我姑丈聊的事,是不是已经放出风声了?”

黄玉林摇头:

“尚未。当日虽是与林大人相谈甚欢,可回去以后,便觉得有些事情,我还没想好。林大人也只是有了想法,皇上那边如何,谁也不知道。接着便是你这事。我这事。这会,兴许黄某还得再思量一二。”

“这倒是英雄所见略同,我姑丈也是这么觉得,盐票始终是治标不治本,只要拿着盐票的人拿不到盐,跟如今的盐引便一般无二。”

贾琏把话说的欢快了几分。

黄玉林只一声冷哼。

“盐政积弊已深,黄某人在这淮扬也不是一言堂。官字更是两个口,怎么说都行。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叔这话便说得太诛心了。侄儿不才,倒是想趁这会把新想法跟叔叔说一说。这还是这两天在家养伤,我家里那位说我们男人磨磨唧唧,要她,她就不这么干。我姑丈也觉得这个更好。下雨天,正好留客。叔不妨听听。”

贾琏撅撅嘴,只当听不懂黄玉林的指桑骂槐。

“那你说。”

黄玉林从林如海嘴里没得出一句准话,心里不痛快,口气便不好。

“我先叫人送些点心来。”

贾琏不待黄玉林回应便起身打发门外的小子去要点心糖水。

黄玉林无语的看着他,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屋里又一阵沉默。

贾琏一脸无辜的坐在边上。

他倒不是卖关子,拖时间。

王熙凤有云,人吃饱比饿着愉快许多,这会两个大人说话,话里有话进了僵局,那便得由小的张罗吃吃喝喝换个心情再说。

他到这会了,其实还是学不会官场这些人说话的调调。

全是绵里藏针。

一不留神便可能听不懂,听半天也给他听的脑袋疼,急需补充点吃食安慰五脏六腑。

王熙凤院子里,迎春上了一天的课,白天没工夫,晚上便来跟王熙凤闲话。

王熙凤拉她陪着下棋。

棋子落在楸木棋盘上的脆响被雨声淹没。

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窗纸上,显得格外安宁。

“二妹妹这步棋下得妙。“王熙凤执黑子沉吟,“倒像是早算好了我的路数。“

迎春抿嘴一笑:“凤姐姐心不在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