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山水 作品

第39章 忧思盼君归,存亡一线间

书房内,烛火静静燃烧。

吴达被拖拽出去的哀嚎声在夜风中断绝,仿佛从未响起。

萧羽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一股夹杂着泥土气息的冷风灌了进来,让他愈发清醒。

李道宗。

江夏王。

这根钉子,算是埋下了。

他并不畏惧,只是觉得有些厌烦。

这些身居高位的宗室权贵,总喜欢用这种阴私的手段,来剪除异己,巩固自己的地位。

他们看不到天下大势,看不到万民疾苦。

眼中只有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得失。

与这些人争斗,浪费心神。

“主公。”

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

萧羽回头,看到李勣不知何时已站在书房中央。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色儒衫,洗去了牢狱中的污秽,整个人显得精神了许多。

只是那双眼睛里,还残留着今夜所受冲击的余波。

“他走了?”李勣问。

“嗯。”萧羽应了一声,“一个传话的阉人,不必在意。”

李勣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江夏王李道宗,在朝中根基深厚,党羽众多。”

“他主管兵部,天下兵马调动,皆要经他之手。”

“主公今日驳了他的面子,怕是后患无穷。”

萧羽走到主位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后患?”

他端起茶杯,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

“我萧羽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从不畏惧什么后患。”

“他若想斗,我便陪他斗上一场。”

“正好,也让长安城里的那些人看看,我这西秦之地,不是谁都能伸手的地方。”

李勣看着萧羽,看着他那张年轻却写满杀伐的脸。

他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这才是他选择追随的人。

有经天纬地之志,亦有横扫六合之勇。

“主公,李道宗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

“他今日派人来,名为借刀杀人,实则一石二鸟。”

李勣的思路变得清晰起来。

“若主公杀了我,便是为您树立了一个残害降臣的恶名,日后陇西士人,再无人敢真心归附。”

“同时,也遂了他剪除异己的心愿。”

“若主公不杀我,便是公然与他为敌。”

“他便可借此在朝中攻讦主公,言您包藏祸心,收拢西秦余孽。”

萧羽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分析得不错。”

“那你觉得,我该如何应对?”

他将这个问题,抛给了李勣。

这是考验,也是信任。

李勣没有立刻回答。

他在书房中踱了几步,脑中飞速运转。

片刻之后,他停下脚步,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釜底抽薪。”

“哦?”萧羽示意他说下去。

“李道宗想给主公您扣一个‘包藏祸心’的罪名,那我们就让他无话可说。”

“主公明日便可上奏朝廷,为我请功。”

“就说我李勣深明大义,不仅劝降了西秦旧部,更为大唐平定陇西,献上了安抚民心之策。”

“奏疏之中,要将我的功劳写得越大越好。”

“如此一来,我便不再是降臣,而是有功之臣。”

“李道宗再想动我,便要掂量一下,与一位灭国功臣举荐的‘贤才’为敌,会引来何等非议。”

萧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李勣,果然是李勣。

这份政治嗅觉,远非张彪、赵虎之流可比。

“这只是第一步。”

李勣继续说道。

“光有虚名,还不够。”

“主公需要让我,做出真正的功绩来。”

“用实打实的政绩,堵住所有人的嘴。”

“陇西之地,新附大唐,百废待兴,正是建立功业的最好地方。”

“在下恳请主公,将最难治理,也最容易出成绩的韩地,交予我来打理。”

“不出半年,勣必将韩地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归心。”

“到那时,我李勣之名,便不再是西秦的降臣,而是大唐的能臣。”

“李道宗,他便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来攻讦主公与我。”

萧羽看着他,缓缓点头。

“很好。”

“你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陇西郡守之位,我会为你留着。”

“但在此之前,你需要用你的能力,向所有人证明,你配得上这个位置。”

李勣躬身一揖,神情肃穆。

“勣,明白。”

“只是……”他话锋一转,面露忧色,“江夏王府的那个管家,主公打算如何处置?”

萧羽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一个阉人,竟敢在我面前作威作福。”

“还想替他的主子,要我的命。”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对着守在门外的王虎,下达了命令。

“王虎。”

“在!”

“刚才那个阉人,送出城了吗?”

王虎瓮声瓮气地回答。

“回总管,刚出城门。”

“嗯。”

萧羽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派一队人,跟上去。”

“做得干净点。”

“别让人知道,他是死在陇西地界上的。”

王虎愣了一下,随即重重点头。

“是!”

他转身离去,脚步声沉重而坚定。

李勣站在书房内,听着这番对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杀伐果断。

这位主公的手段,比他想象的,还要狠厉。

一个王府管家,说杀就杀了。

这等于是在李道宗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

从此,再无转圜的余地。

他看着萧羽的背影,那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愈发高大。

他知道,自己这条船,是上对了。

……

陕州,三里村。

这是一个紧挨着萧家村的贫瘠村落。

村里的屋子,大多是黄土夯筑而成,低矮而破败。

初夏的风,吹过光秃秃的田埂,带着一丝干燥的尘土味。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此刻却挤满了人。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这里,伸长了脖子,望向村口的小路。

他们的脸上,是混杂着期盼、紧张与恐惧的复杂神情。

人群中,一个身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王婉儿扶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靠在老槐树的树干上,脸色有些苍白。

她的小腹已经大得惊人,仿佛随时都会临盆。

身上的粗布衣裳洗得发白,却依旧干净整洁。

“婉儿妹子,你身子这么重,咋还跑出来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村妇,满脸担忧地扶着她。

“快回去歇着吧,这里风大。”

“是啊婉儿,你这都快生了,可不敢再折腾了。”

旁边的几个妇人也纷纷劝道。

王婉儿对着她们,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谢谢几位嫂嫂,我没事。”

她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村口的方向。

“我想……我想听听他的消息。”

自从十个月前,她怀有身孕之事被父亲苏星河发现,怒不可遏地将她赶出家门后,她便举目无亲。

是三里村这些淳朴的村民收留了她,给了她一个栖身之所,靠着百家饭,才撑到了今天。

她不敢回萧家村。

她怕给萧羽的家人带去麻烦,更怕自己这副模样,会影响到萧羽的名声。

她只能在这里,默默地等待。

等待那个曾许诺她两年之约的男人。

十个月,音讯全无。

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自己。

腹中的胎儿,一天天长大,带给她为人母的喜悦,也带来了与日俱增的思念与恐慌。

今日,听闻朝廷派了军官,前来宣告参军子弟的战况。

她再也坐不住了。

她要知道,他还活着。

一定要活着。

“来了!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村口的小路上,一队身着大唐军服的兵士,正向这边走来。

为首的,是一名身披轻甲的校尉,面容肃穆,手中捧着一个黑色的木盒。

他身后跟着几名书吏,捧着厚厚的名册。

村民们自动让开一条路。

那校尉走到老槐树下,将木盒放在一张临时搬来的桌子上。

他环视了一圈村民们那一张张紧张的脸,沉声开口。

“奉陛下之命,大唐雍州大营,于陇西大破西秦薛举!”

“此战,我大唐将士,奋勇杀敌,荡平贼寇,功在社稷!”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低沉。

“然,战阵无情,刀剑无眼。”

“此战,我陕州府籍贯,共有二十三名将士,为国捐躯。”

二十三名。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砸在所有人的心口。

人群中,响起了压抑的抽泣声。

王婉儿的心,瞬间揪紧了。

她的手死死地抓住树干,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名校尉。

校尉打开了手中的名册,面无表情地开始宣读。

“三里村,王二狗。”

人群中,一个正在抹泪的老妇人,听到这个名字,身体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我的儿啊——!”

凄厉的哭喊声,撕裂了村庄的宁静。

“萧家村,李大壮。”

“……”

校尉的声音,像是一柄无情的铁锤,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人们的心脏。

每一个名字念出,都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悲伤,如同瘟疫一般,在人群中蔓延。

王婉儿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她听不清那些哭喊,也看不清那些悲痛的脸。

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校尉冰冷的声音,以及那一张一合的嘴唇。

不要。

不要念出那个名字。

求求你,不要念出那个名字。

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祈祷,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

腹中的胎儿,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紧张,开始不安地蠕动起来。

她一手护着小腹,一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一个又一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从校尉的口中吐出。

王婉儿的心,也随之一次又一次地被凌迟。

终于,校尉合上了名册。

“以上,便是此战阵亡的全部将士。”

“朝廷追封其为烈士,家属可领抚恤银五十两,其子可免十年徭役。”

他说完,对着众人躬身一揖。

整个村口,一片死寂。

只剩下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发出的压抑而绝望的哭声。

王婉—婉儿的身体,还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结束了?

阵亡的名单,念完了?

没有他?

没有萧羽?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她心中厚重的阴云。

她有些不敢相信。

她怕是自己听漏了,怕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她扶着树干,用尽全身的力气,颤抖着站直了身体。

她想走上前去,再问一遍,再确认一遍。

可她的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无法移动。

就在这时,那名校令身后的书吏,拿出了另一份名册。

这份名册,是红色的。

“接下来,宣读此战有功将士之封赏。”

书吏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

“萧家村,萧大山,作战勇猛,斩首三级,官升队正,赏钱十贯!”

“……”

一个又一个名字被念出,伴随着一阵阵惊喜的欢呼。

悲伤与喜悦,在小小的村口,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王婉儿的心,却依旧悬着。

她不在乎什么封赏,不在乎什么官职。

她只要知道,他还活着。

那个红色的名册,一页页地翻过。

书吏的声音,不疾不徐。

王婉儿的呼吸,几乎停滞。

终于,书吏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敬畏与激动的声音,高声宣读。

“萧家村,萧羽!”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王婉儿的身体猛地一颤,扶着树干的手,骤然收紧。

“于陇西之战,亲冒矢石,阵斩西秦国主薛举,大将宋金刚,为平灭西秦立下首功,功勋卓著,彪炳史册!”

“陛下龙颜大悦,特旨!”

“晋,冠军侯!”

“食邑三千户!”

“赐黄金万两,锦缎千匹,长安城内府邸一座!”

“另,擢升为镇西秦行军总管,节制陇西十万大军!”

“钦此——!”

书吏的声音,在寂静的村口,久久回荡。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村民,包括那名宣读的校尉,全都目瞪口呆,像被雷劈中了一样,愣在原地。

冠军侯?

食邑三千户?

镇西秦行军总管?

节制十万大军?

这些词,他们听不懂,但他们能感觉到,那是一种他们连想象都无法企及的荣耀与权势。

那个从萧家村走出去的,被人唾弃的私生子。

如今,已经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轰然炸开了锅。

“天啊!冠军侯!”

“俺没听错吧?是萧羽!是咱们萧家村的萧羽!”

“他……他当了大官了!天大的官啊!”

村民们疯狂了,他们激动地议论着,欢呼着,仿佛这天大的荣耀,也降临在了他们自己身上。

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王婉儿。

在听到“冠军侯”三个字的时候,她没有激动,也没有狂喜。

她只是觉得,紧绷了十个月的心弦,在这一刻,彻底松开了。

他还活着。

他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

他实现了他的诺言。

他真的,出人头地了。

一股巨大的暖流,从心底涌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变得模糊。

耳边的欢呼声,也渐渐远去。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缓缓地向后倒去。

“婉儿!”

“婉儿妹子!”

身旁的村妇发出一声惊呼,连忙伸手将她扶住。

王婉儿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

两行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无声滑落。

那是喜悦的泪,是释然的泪。

在她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只觉得小腹传来一阵剧烈的抽动。

羊水,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