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马 作品

第五百七十五章 塞萨尔的光与影

“对这世上的人们吧。”卡莲修士说,“和过去相比,他们在塞萨尔那边过的怎样。仅从这点,我就能看出他微妙的变化了。”

伊丝黎内心不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他很好理解而已。”她说。

“我不觉得塞萨尔很好理解。他是个孽怪,灵魂里到处都是扭曲的欲望。即使套着一张人皮干着像是人会干的事情,也不能掩饰他人皮底下的东西。”伊丝黎说。

卡莲修士似乎对反驳缺乏兴致,但她打量她的眼神带上了点兴致,好像她是一道需要解答的神学命题似的。“根据我粗浅的了解,你是他的侄女,”她说,“不管是真是假,你们俩确实拥有相似的遗传性格,——巨大的缺陷,还有过度的补偿。”

伊丝黎皱起眉头,“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那就胜似血缘关系吧。”她居然微笑起来,带着不易察觉的戏谑感,“我通常不会把一个人内心的缺陷称为巨大,但塞萨尔确实是。你内心的缺陷稍微好一点,不过还是很夸张。”

“就算我和他都有内心缺陷吧。这又怎样?”

“通常来说,内心的缺陷都会伤害他们自己还有他们身边的人。不过,有些人很擅长忍耐,甚至忍耐得过了头,就会反过来做出补偿。有时候,补偿做得过头了,反而会拯救他们身边的人。尽管缺陷实际存在,却只有你自己才能感受得到,反而为了补偿自己的缺陷,过度的补偿会像影子一样落在地上,为人所知,叫人以为地上的影子才是你。”

伊丝黎看了眼还在喃喃自语的无名隐修士。“我能拒绝和你对话吗?”她皱眉问道,“我觉得你很危险。”

卡莲修士把一大勺子肉汤强行塞到她嘴里。“我只是在说一些人们本来可以意识到,却不想去看的东西,仅此而已。”她在微笑,“再说你绑在树上,难道你还能把自己的耳朵弄聋吗?”

伊丝黎只能含糊地咕哝,完全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卡莲修士继续撕扯肉干,继续说,“其实,你的看法也不算错。塞萨尔此人,内心的缺陷本来就很夸张,又承受了生灵无法承受的阿纳力克庇佑,从生命本质中诞生的诸多欲望就会不断放大,不断扭曲。灵魂一旦扭曲,血肉也会随之崩溃。如今他勉强维持人类的形体,应该既有他自身的忍耐,也有一些高明的法师在帮他压制吧。“

“何止是高明的法师......”

卡莲修士微微颔首。“没错,既有他自己在忍耐,也有高明的法师帮他忍耐,如此一来,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看到他真实的面目。”她说,“反而在忍耐的过程中,为了弥补自己的缺陷,过度弥补的部分就会投下巨大的影子,为人所知。某种意义上,呵,塞萨尔此人正像是始源和始源之影。扭曲之物投下拯救的影子,你和他站的越近,就越能感觉到他投下的善和美,然而一旦近得过头了,从地上的影子抬起视线,事情就会迎来反转。”

伊丝黎想到了她最近看到的塞萨尔,想到了她最初遇见的塞萨尔。事实上,最近这些年唯一让她觉得像是家的地方,是她塞萨尔叔叔划出的一小片住所,是他身边那些各有想法却比家人还和睦的家伙。

但是,她知道,她最初遇见的塞萨尔才是真的,——那个满心狂暴把她撕碎的疯狂孽物,那才是他们俩距离最近的时候。按这修士的话说,最初的相遇,才是她唯一一次抬起头看到的塞萨尔,其它时候,她都在低头看影子。

“听起来是很合理。”伊丝黎说,“不过,这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吗?”

“我想知道,他的缺陷究竟弥补到了哪种地步。”卡莲修士若无其事地说,“在我遇见他的时候,他的对话里充满了否定我、质疑我、解剖我和操控我的话术,却粉饰得像是在讨论经文。可以说,我见过许多贵族,他是道德败坏的最隐秘的一个,也是道德最败坏的一个,只是他从不付诸行动,只停留在话语上罢了。”

伊丝黎眨了下眼睛,她承认她现在有了好奇心,哪怕这家伙不想再谈了,她都想追着她问到底。

“我第一次听人这么说。”伊丝黎说,“因为我自己也知道,我对他的看法里多少带着些......偏见。”

她在微笑,“他本来是个内心缺陷巨大的家伙,又接受了阿纳力克无关于善恶道德的生命庇佑,对于人类来说,确实可称为深陷诅咒。许多隐秘的欲望经由阿纳力克的祝福放大再放大,他即使是说话,也像是在投出淬毒的匕首,把我刺得很不舒服。然而不知为何,有一些思想和意志压制了他的缺陷和欲望,到了后来,他不仅是话语

逐渐温和了,行为上也拯救了我手头几个无药可救的病人。于是,我给了他祝福。”

伊丝黎又皱起眉头,“为什么要祝福他?邪物的行善难道比好人的行善更好吗?”

“正因为是邪物,正因为他行善是为了弥补他内心的缺陷、抵消他扭曲的欲望,他过度进行的弥补才带着最为纯粹的善意,就像我说的光与影的均等。甚至那些被称为圣人的人,他们曾经带来的拯救都比不过他纯粹。”

“凭什么比不过?”

“我就不说守护圣人的拯救是为了法兰人而非野兽人了。千余年后,守护圣人们还在做什么,你我皆有见证。堕落就像是必然的命运一样笼罩在他们身上,从最初的牺牲和拯救转为像皇帝一样高筑宫殿楼台,也不过经历了一千余年。”

“反而塞萨尔这个受诅咒的.......”

“塞萨尔此人遭受的诅咒,是我们这个世界上最深重的诅咒,来自阿纳力克无分道德善恶的庇佑本身。扭曲的欲望纠缠在他的意志之中,可以说已经彻底污染了他的根系,是他永恒的劫难。这么一个东西想要维持人的思想和人的理智,就会时时刻刻需要弥补。过度弥补投下的影子形成拯救,就像是生灵的呼吸,不需要感情的支持,也不需要圣洁的灵魂,只是他维生的手段。”

“他在......”伊丝黎长出了口气,“教那些食尸者何为教育,何为公正。我不太理解他们在做什么,但我看到的就是这样。”

“那些曾经攻占过北方要塞的野兽人吗?看来我想的没错。如果连种族之别都没有意义,阶层之别就更没有意义。一个皇帝、一个贵族、一个农夫、一只蚂蚁、一片杂草、乃至一片石头,毫无偏爱地肯定一切就是他投下的影子了。虽然没有皇帝和石头这么夸张,却也相去不远。毕竟,那可是差点就攻陷了他领地的食尸者族群。”

“你不觉得这很危险吗?”

卡莲修士又笑了,“这话应该先对你说吧,伊丝黎小姐,你不是修士,也没有信仰的意识。你的内心构造中也有缺陷。你以为我忙着说塞萨尔,就会把你给忘了?你为了弥补自己的缺陷反过来做了多少事,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我不清楚。”

她的微笑怎么看都不怀好意,这次她甚至做了个祈祷的手势,表示要原谅伊丝黎的无知。

“每个人都知道你是战场上最英勇的骑士,”她说,“总是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完成最危险的使命,却总是默默离开,独自一人,不要求任何欢呼和荣誉。要不是你跑的这么快,神出鬼没,伊丝黎小姐,恐怕你走到哪,都有会数不清的仰慕者为你献花吧。”

“这是.......”

“自我弥补的手段,”卡莲修士不动声色地回答,“所以我说你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却胜似血缘关系。我猜塞萨尔也会拒绝欢呼和荣誉,只想背着人群独自走开吧。其实这就是心怀叛逆罢了,分明完成了拯救之事,却觉得不是自己想做的,所以也不想接受随之而来的荣誉。都多少岁了还放不下心里的芥蒂走个过场,以为自己还是叛逆的小孩吗?”

伊丝黎盯着她,想说点什么。其实大多数人想给她献花,都会在她甜美的微笑和深入眼眸的直视中转过头去,小心地走开,这家伙却让她很不适应地转过了脸。

“所以危险呢?”

“危险,倒确实有。”卡莲修士点头说,“作为对比,你内心的缺陷虽然也很夸张,但你放着不管也不要紧,除了擅长求生和逃跑以外,你基本无害,就像勺子也能敲得人脑袋疼却不会致死。他却不一样。”

“你就非要拿我当引子吗?”伊丝黎反问她,“我——”

卡莲修士把一大块肉干塞到她嘴里,把她的话都堵了回去。“仅就话术来说,塞萨尔已经是个危险人物了。”她说,“后来他在攻城战表现出的手腕更加证明了这一点,他遭受的诅咒太深,他自我弥补的手段也一样高明,我相信,他的过度弥补会把他的影子投射到非常广袤的领域。倘若人们看到这些影子,就会认为这些影子即是他本身......”

“所以?”

“各怀心思的人都会觉得自己受到了未曾有过的拯救,大抵如此吧。”卡莲修士收回手,纤细的指尖搭在脸颊上,“再加上,除非是在至关重要的时刻给了他当胸一刀,表达了背叛和唾弃,否则,这人也不会拒绝任何向他求救的手。如此不分善恶造成的后果,我想我也不必多说了。”

伊丝黎想起了塞萨尔身边那些各怀心思的暗影。来历不明的怪蛇,人面老鼠,诡异莫名的白魇,古代的神选者皇帝......

还有多少?

“你问这些究竟是想做什么?”

“我觉得他的存在方式很有意思,他的故事一定也很奇妙。”卡莲修士回答,“假如没有必要,我其实不想对他做什么。但是,你非要把我往他身边带,我会很有兴趣把他的思想剖开,让他看看自己不想面对的光与影,——就当是对他拿淬毒的匕首随便捅我的回礼吧。”

“这回礼会很痛吗?”伊丝黎莫名来了点劲头。

“塞萨尔这家伙应该常常念叨真实和虚假吧,”卡莲修士把手放下来,两手相对,指尖搭在一起,“因深受诅咒而生的拯救,它究竟是真是假,这就是一个人的自我质问。你也一样,伊丝黎。身陷这种困境的人常常分不清真实和虚假,甚至对虚假之物怀有异乎寻常的执着。你难道就没有吗,伊丝黎?可以告诉我你最执着的东西有多虚假吗?”

伊丝黎眉头抽搐。她能说什么?告诉这家伙她想把自己嫁出去吗?

“我们现在已经......离他落脚的地方很近了。”伊丝黎选择换个话题,“先不说塞萨尔在哪里,你们应该可以在附近城镇找到流传出去的小册子,是我们控制的印刷工坊无偿分发的。”

卡莲修士思索了片刻。“由塞萨尔主笔?”

伊丝黎蹭了下树干,她的腿都要麻木了。“至少主旨是他制定的。”她闷声说。

“那么我们可以在路上看看他投下的影子了。”她说,“借着影子的轮廓,也可以揣测他本身的变化。我们的隐修士大人看了这些小册子,也许也会有不同的想法吧。别忘了,到目前为止,我们的生和死仍不明确,下场也是个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