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陆翡看不清唐云的神情，他怔愣片刻后，平静道：“你不用安慰我。”
“我说的是真话，”唐云脑袋微微朝他倾斜，“有人说你长得恶心？因为什么？”
“别动。”陆翡把她脑袋掰回来。
唐云乖乖任他摆弄，追问：“因为什么？”
听出唐云的问话里没有戏弄之意，陆翡洒完最后一点药，自动替唐云找到了她疑惑的理由：“你见我时，雾气太浓，可能没瞧清，我长得很高。”
“我瞧清了。”
唐云立刻反驳，头一次在这个世界见到和前世那些男人一样身高的哥儿，她脑海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比比看。
唐云微抬下巴，得意道：“你没我高。”
她至少比陆翡高了三厘米。
要问唐云来到这个世界后，除了不用生育外，最满意的点是什么，那就是她的身高了。
这一世，她真的长得很高！
听到这个回答，陆翡再次怔愣住。
紧接着，唐云不可思议道：“就因为你长得高，所以有人说你恶心？”
陆翡垂下眼睫。
或许黑暗总是容易让人卸下心防，让人格外脆弱。
他想起了一些小事。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爹就病死了，他娘陆都督陆青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抚养。
陆青早起习武，他也跟着有模有样地练，陆青见他喜欢，便教导他习武，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从小就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
又因为他头顶都督之子的光环，周围人都对他恭敬有加，言语间全是溢美之词，所以陆翡从未觉得自己和其他哥儿有何不同。
直到七岁那年，他跟随陆青到京城，在一场宴会上，他第一次见到京城的哥儿是何模样。
规行矩步，举止得体。
但当他们得知他的身份后，都同时露出惊讶的神情，紧接着，便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那是陆都督之子？他怎么长这个样子？”
“太高了，好奇怪。”
“没爹的孩子。”
整场宴会上，没有一个哥儿和他说话。
只有一个小女孩主动找她玩。
女孩带着他满场宴会乱转，品尝各种点心，和他讲宴会上的客人是什么身份，彼此之间有什么恩怨，她还带着他爬树摘果子。
直到宴会快结束，陆翡说：“该走了。”
他从高高的树上利落爬下，女孩却犯了难，她害怕道：“你抱我下去吧，我不敢下去。”
陆翡拒绝：“我去找下人来。”
女孩：“别去，我母亲要是知道我爬树，会打断我的腿的，你就抱我下去嘛。”
陆翡再次拒绝：“不行，我娘说女男授受不亲，我不能抱你。”
女孩愣住，猛然提高音量：“你是哥儿？”
她上下打量他，不敢置信道：“你长这么高，怎么可能是哥儿？”
陆翡也愣住，他捏着衣角，好像犯了什么错，忽然间失声了。
见他这样，那女孩露出厌恶之色：“真恶心。”
她用力拍打自己全身，仿佛要把关于陆翡的全部拍掉，但其实陆翡从头到尾都注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根本没有碰过她。
女孩狠狠皱眉：“我知道，很多哥儿都想当我的正君，每天想着法儿的引起我的注意，你成功了，你成功恶心到我了。”
她拍打自己还不够，她拿出锦帕开始擦手，冷冷道：“你死心吧，我是不会选你这种人当正君的。”
陆翡张嘴想反驳，喉咙却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怎么也说不出口。
女孩扔掉那张锦帕：“怪不得没人找你玩，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他们都觉得你恶心！”
从京城回到北境，陆翡沉默地审视周围人。
他终于发现那些他以为的玩伴，总是若有若无地瞄向他头顶，轻轻皱眉，紧接着露出怪异的眼神，瞧他看过去，又转瞬间换上灿烂的笑容。
他转头后，他们偶尔也会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他们陪着他，但从不参与他的玩乐，他们只是看着，然后笑着送上几句赞美。
原来，他以前活在虚假里，现在，他发现了真实。
他真的长得令人恶心。
“你别信。”
没听见陆翡回答，唐云主动开口。
陆翡抬眸看向她。
唐云转脸面向陆翡，她双眼上的伤口触目惊心，狰狞而可怖，语气却是温柔的：“不管别人对你说了什么，你都别信。”
她言之凿凿道：“肯定是那人长得没有你高，自尊心受挫了，所以才对你口吐恶言。”
陆翡眼睛微微睁大。
唐云道：“这种人自卑又脆弱，只会通过言语打压别人来获得优越感，仿佛只要把别人贬低到尘埃里，便能遮掩住自己的不足。错的是对你口出恶言的人，你不要因为别人的恶意而责怪自己。”
她道：“要是长得高就令人恶心，那怎么没人说女人长得高恶心了？身高又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不论男女，不论高矮，都是正常的，你没有任何问题。”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拨开乌云，一缕光从缝隙里洒落。
那是十四年前的小事了，陆翡都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了，然而在这一刻，心底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沉重的尖锐的东西，在这一瞬间，悄然融化了。
唐云侧着脑袋，只听到陆翡呼吸停了一瞬，却依旧没有开口。
“又不说话。”唐云微微皱眉，她再次递出匕首：“还给你。”
陆翡默默接过匕首：“……上面全是你的血。”
锋利的匕首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冷冽寒芒，其上沾染的淋漓鲜血格外显眼。鲜血与锋刃之间，映出了他的脸。
他低头看着锋刃上自己的脸，锋刃上的血像在他脸上流动似的，他用衣袖将其轻轻抹去。
“我去找出口。”
唐云站起身。
“你现在这样，怎么找？”
陆翡动了动自己的脚，刹那间，尖锐的疼痛瞬间从脚踝蔓延至整个脚部。
他紧抿着唇，没有发出声音，但呼吸急促了几分。
唐云敏锐察觉到：“脚很痛？”
“……好像错位了。”
“不介意的话，我帮你看看？”
“你行吗？”
唐云直接蹲下来，问：“可以吗？”
“……可以。”
唐云摩挲着碰到陆翡的脚踝，凭手感判断着伤势：“是错位了，你忍着，我帮你正骨。”
“嗯。”
“对了，你身上的草药味是什么？很淡，离远了闻不到，离得近才闻得到，我看那些北蛮人身上也有。”
“特制的隐味药囊，可以遮住气味。”
里面还加了陆翡的血，喂养了陆翡血的蝴蝶便能靠着这个味道找到陆翡。
就在陆翡开口回答的瞬间，一声清脆的“咔嚓”响起，唐云将陆翡的脚踝复位。
猝不及防，陆翡发出一声闷哼。
忽然，明亮的火光照亮整个矿洞，一只蝴蝶悠悠飞向陆翡。
侯雪举着火把钻出来，喜极而泣：“二……小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紧接着，她瞧清洞内的景象，所有声音顿时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