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没有再徒步,头一天晚上,宁远就给了小瘸子一些银两,让他跑去狐儿镇驿站那边,牵来了一辆马车。
裴钱收拾好了她的家当,阮姐姐买的那只小书箱,放在了车厢里头,要念书的时候再拿出来。
小姑娘的身后,再次背起了两把长剑,她一人坐在车厢外,担当起了车夫的大任。
不用辛苦的逢山开道,裴钱一张黑炭似的脸上,笑开了花。
其实她已经算是很能吃苦,但既然不用吃苦,总归是更好的。
宁远是个吃不了福的,总觉得车厢里太软,躺着坐着都不得劲,他就下了马车,跟之前一样,徒步而走。
宁远不太喜欢御剑。
去哪儿都御剑,踩着飞剑,飞剑悬在天上,人间山河尽收眼底,滋味固然很好,但站的太高,就难以看见细微处了。
一观万里山河,抵不过脚踏实地,都不用弯腰俯身,就能瞥见道路两旁的花花草草,纹路清晰可见。
总结,他就是贱。
是矣,可能人这个东西,就没几个不贱的。
多少都带点。
客栈那边,九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告别之前,妇人转过头,招呼了一句小瘸子。
伙计少年便立即跑去了后院,很快又再次出门,手上牵着一头老毛驴。
小瘸子追上一行三人,将拴住毛驴的绳子交到宁远手上,气喘吁吁的笑道:“客官,九娘说了,你在我们客栈花了那么多银子,她有些过意不去,所以这头驴子,就送你了。”
小瘸子有些想不通,一向视财如命的老板娘,为什么突然就变了性子。
这头老毛驴,岁数可不小,之前一直是客栈用来往返狐儿镇之时驮东西用的,虽然不值多少钱,但这么多年了,就算是一只鸡,也都养出了感情。
宁远望了眼小瘸子身后。
客栈门口,九娘站在那个破旧招子下,朝他招了招手。
宁远也笑着挥了挥手。
之前打生打死,而今却又互相告别,奇了怪哉。
不就是昨夜喝了点酒。
古人所说,杯酒解千愁,难道真是这么个理儿?
然后裴钱就有样学样,跳下马车,站在师父身旁,双手高高举起,跟客栈道别。
她哪里懂这些人情世故,裴钱只是想着,既然自已有了师父,那就要好好学。
不止是学拳练剑,师父的为人处世,谈吐言语,哪怕是某些细微的动作,都要如此。
阮姐姐都说了,自已以后,肯定是要独自下山远游的,那么无论怎么看,学这些都不是坏事。
道别之后,自然就是分道扬镳了。
宁远翻身上驴,裴钱翻身上马,阮秀坐在车厢内,一行三人,沿着向北的官道,缓缓离去。
马是好马,驴子却不是个好驴子,一番闹腾,宁远愣是没给它降服,期间还被驴子踹了好几脚。
最后无奈之下,他只好散出一缕气息,方才把它镇住。
驴子养了多年,体格不小,驮着宁远这么一个成年男子不在话下,就是有点颠,还不耐饿,总会时不时的停下,寻那草吃。
此后一路,每当遇到城镇,三人都会停留片刻,补足了干粮,又很快启程。
宁远成天喝酒,喝的是客栈的青梅酒,走之前他差点就直接搬空了客栈,所有五年酿,全数存放在了方寸物里。
裴钱两不耽误,早晚读书,中午烈日高照时,就站在太阳底下练拳,搞的在客栈待那几天养出来的一点白皙皮肤,又黑了下去。
阮秀负责教她读书,闲暇之余,则是待在车厢内,用她在狐儿镇买来的那些丝绸针线,学着手艺。
越来越有人味儿了。
山山水水,多有重复。
……
天时不稳的剑气天下,最近格外热闹。
破碎的城头上,人影绰绰,多是一些年轻人,被各自家族派来,拣选那些尚且还有灵气留存的精石材料。
因为听说那位隐官大人,要把剑气长城卖给浩然天下。
这就使得这帮人干活更卖力了,只要是有品相的,哪怕比石头好不到哪去的,都要打包带走。
有两个原因。
其一自然就是利益,卖掉剑气长城,所得来的神仙钱,都会均匀分配给每一个家族。
其二,就是这些剑修,其实无所谓这座剑气长城的存在与否。
因为这道城墙的存在,让他们与蛮荒打了一万年。
感情自然是有,但真正的剑气长城,绝对不是这么一件死物,而是身后的二十万人。
所以隐官大人说要卖掉破碎的剑气长城,压根就不会有人持相反意见。
更别说,还是卖给那个浩然天下。
他娘的,做了这么多年的黑心买卖,也是该吐一点出来了。
一处城头遗址。
这一块儿,位于剑气长城的东部边缘,行人稀少,有女子剑仙,坐在一架秋千上,不见动作,秋千却能自行摇晃。
一名背负长剑的青年男子,拎着一坛酒水,缓缓走到秋千的百丈开外。
男人貌似之前就喝了不少的酒,有些醉醺醺的,脸色通红,到了之后,他没有开口,而是蹲在地上,神色纠结。
周澄荡着秋千,看也没看他一眼,跟以往一样,望着南边。
明明是一双桃花似的眼眸,里头却没有什么狐媚,全是茫然。
两人就这么互不言语,沉默许久。
姜离挠了挠头,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后,壮起胆子,看向那个女子,率先说了第一句话。
“周澄,还不打算回家乡看看吗?”
女子还是没看他,只是摇了摇头。
男人皱眉道:“周澄,剑气长城不会有战事了,也没什么妖可杀了,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周澄反问道:“姜离,你今天来找我,就只是为了说这个的?”
“既然如此,好,我知道了,那么你就可以回了。”
没说几句,就遭了逐客令,男人顿时神色萎靡,半点不像个上五境剑仙,苦笑道:“我倒是有别的想说的,可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刚蹲下没多久的他,立即起身,重新拎起酒坛,就打算离去。
过了今天,他就会离开剑气长城,返回浩然那边,不出意外的话,见过爹娘之后,他就会再度启程,去往北俱芦洲。
姜离在剑气长城待了五年,只交过一个朋友,而这个朋友,就在那座剑修林立的北俱芦洲。
没走两步,身后却又传来言语。
她无奈道:“姜离,既然带了酒来,不打算给我送点?”
男人立即回过头,走出几步后,又想起周澄的那个规矩,不能跨入秋千百丈之内,索性就站在原地,并拢双指,以剑气托起酒坛,递了过去。
然后做完这一切,男人又转过身,打算离去。
周澄终于扭过头,第一次看向这个男子,一阵无语。
心想你姜离不是书院走出来的吗?
难道不知道那句,“吃人的嘴短”?
我周澄喝了你的酒,再如何刻薄,也不至于就这么赶你走吧?
那你是不是就能好好坐下来,与我说说那些你憋了五年的话了?
答不答应,看我,但最最起码,我是愿意听一听的啊。
他妈的,就你姜离这种,三十年修了个上五境剑仙,给你三千年,脑子估计都长不了多少。
眼看着那人即将离开城头,周澄无奈的喊了一句,一手指向距离秋千的不远处,“姜离,坐吧。”
男人一头雾水,心想女子心思,当真是难猜,不过到底是好事,便乖乖的坐在了周澄指的那处,摘剑搁在一旁。
然后又成了哑巴,男子正襟危坐,两人开始了新一轮的沉默。
等到周澄实在是有些不耐烦,打算再次把他赶走的时候,姜离又壮起了胆子,缓缓道:“周澄,其实这次道别,我有很多话想说。”
男人说道:“比如我喜欢你。”
“没有多久,只是区区五年而已,自见你第一面开始,我就很喜欢了。”
周澄嗯了一声,“然后呢?”
姜离问道:“我可以喝酒吗?”
女子点点头,“你跟我毫无关系,你喝不喝酒,也无需问我。”
于是,身着剑气长城制式青衫的男子,从方寸物中取出葫芦,一口饮尽。
姜离犹豫片刻,视线转向别处,没敢看她一眼,嗓音沙哑道:“我想了无数次,想把你周澄,带回我的家乡南婆娑洲。”
“领着你去见我爹娘,然后拜堂成亲,想的越多,就会想的越远,还想过很多次,咱俩多年以后,有了一双儿女,儿子练剑,女儿读书……”
如此冒犯之语,周澄却没什么恼怒,反而饶有兴致的问道:“再然后呢?”
男人说道:“再然后就没了,我只想到了这么远,平时不敢想,这些多是在我醉酒之后,做梦梦来的。”
“醒了之后,就更不敢想了。”
周澄说道:“可是姜离,我不喜欢你。”
干干脆脆。
男人却没了之前的萎靡,点点头,咧开嘴角,笑道:“我知道。”
长久的沉默。
姜离突然问道:“周澄,那个男人,真有这么好吗?值得你这么多年来,还对他念念不忘?”
周澄略微思考,刚要开口,姜离已经自顾自摇头,叹气道:“不用回答了,你既然能守在这这么久,已经是答案了。”
“对不起啊,是我酒喝多了,没有多想,就问了这么一句话,酒醉之言,希望你别放心上。”
周澄罕见的对他露出笑容,轻声道:“其实也没有多喜欢的。”
“但要是完全没有一点,说出来你也不会信,嗯……总之呢,喜欢是有,但不会有很多。”
姜离说道:“周澄,明天我就离开剑气长城了。”
“嗯,外乡剑修,早点回家。”
“周澄,你还打算在这待多久?”
“不知道,看我心情。”
“周澄,我家小妹那边……多谢了。”
“不用。”
“周澄,将来我要是跻身了飞升境,你会不会对我有所改观?”
“这话说的就有问题,我喜不喜欢谁,跟那人的境界修为,毫无关系。”
“……是我太丑?”
“没有,你妹那么好看,你还能差到哪去?”
“那我要如何做?”
“做你自已就好了。”
“周澄,走之前,我能不能再多说几句我喜欢你?”
“嘴长在你那儿,你想说就说,我管不着。”
姜离就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周澄破天荒的,夸了这个木讷男人一句,“胆子不小。”
姜离讪讪一笑,想了想后,说道:“周澄,其实还有句话,原本我是打算最早说的。”
周澄看向他,“你说。”
男人缓缓道:“那些对你的喜欢之言,既然你不喜欢我,那你只当听了个笑话就成,没关系的。”
“但是周澄,我还是觉着,你不应该继续留在这了。”
“好歹回家乡看看,要么四处走走,说不定在游历途中,就找到了某个能让你活下去的念想呢?”
“人活一世,不就是图个开心吗?”
“周姑娘,我喜欢你,所以我希望你能开心。”
到这,男人站起身,背上长剑,朝她拱手抱拳,笑道:“好了,想说的都说完了。”
“周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后会有期。”
女子剑仙微微点头。
“姜离,后会有期。”
一袭青衫背剑,转身离去。
破碎城头上,微风拂过,一挂剑气秋千,年年复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