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与臣子间的关系,大抵如此。即使有着些许私谊,终究还是为了朝政服务的。即使亲密如同女婿朱据一般,在朱据隐隐触碰到士族与军权的敏感性时,还是毫不留情的被孙权拎了出来,罢职去官回家闲住,做了那种杀鸡儆猴的鸡。
他此番亲来芜湖,为的就是这般事情。
全琮和张承的防区离都城建业最近,也最为紧要。张承在北,扼守濡须坞,全琮在南,位于江南的芜湖。魏军在濡须坞以北建立坞堡,离大江只有六里之近,原本可以向北推到合肥左右的战略空间,被魏军不断压缩。全琮张承这两将防区,一南一北,连起来就是吴国的三寸、命门所在。
孙权缓缓说道:“子璜、仲嗣忠谨事国,朕甚嘉之。伟则,稍后为朕拟旨,子璜封邑增五百户、仲嗣封邑增两百户,以示朕与臣子敦睦之心!”
“是,臣明白。”胡综起身行礼。
“臣只不过是奉陛下诏令而行,并无尺寸之功,臣不敢受。”全琮当即拱手应声,张承也随在全琮身侧推辞。
“当奖!”
孙权大笑着起身,走到二人身侧之后,从中间拥住二人肩膀,抓住肩头用力晃了一晃,声音爽朗的说道:“朕今日来芜湖,就知道你们二人定能解朕烦忧!”
“子璜,仲嗣,你二人族中可有尚未出仕的青年才俊?朕看可以让其到朝中做官,协调你们各部的军需粮秣之事,岂不妥当?”
全琮道:“陛下,臣家族仰赖陛下天恩,已经感激莫名,哪里敢还请求官位呢?”
孙权拍了拍全琮的肩膀:“子璜心意朕明白,就这般定了,朕明日让人去寻你们分说。\鸿-特¨晓`税′惘_ *醉′新?璋?结\庚_薪·筷-”
二人入座,酒宴再度开始,张承犹犹豫豫,试探性的开口问道:“陛下,朝廷若收回奉邑之后,原本的部曲是否还是由臣等所领?”
“嗯。”孙权笑着点头。
张承继续追问:“臣等交了部曲和奉邑后,荆州诸将又该何时将奉邑交给朝廷来管理呢?”
在一旁坐着,一直没有说话的少府潘濬,此时突然开口说道:“这就非后将军该担心的事情了。”
张承面上微露尴尬,只得连连朝着孙权致歉。
至于荆州诸将的部曲和奉邑该如何收回,属实是一件麻烦事情,天高皇帝远,这五个字不仅是一个比喻,也是一个任何国家、任何朝代都离不开的现实问题。
当然,孙权也并非没有准备。
校事吕壹此前从建业出发,溯江而上,来到了长沙郡中。一边作为孙权使者,看望并安抚了孙权侄女、陆逊前妻陆孙氏,还在临湘、浏阳、醴陵三县巡视了一番。
临湘县是骠骑将军步骘的封地,浏阳县是少府潘濬的封地,而醴陵县是丞相顾雍的封地。当然,作为有监察百官职责的校事,吕壹是带着找茬的任务来的。
巡视了长沙郡后,吕壹又北返来到了武昌。
自孙权迁都建业之后,武昌就成了大将军、荆州牧诸葛瑾的驻地,太子孙登亦在此处学习军政。
“下官拜见大将军。”吕壹在诸葛瑾属吏的引导下,从外缓步走入堂中,弯腰施了一礼。
诸葛瑾和善的说道:“吕校尉不是前些时日直接过武昌去了长沙吗?怎么如今又回武昌来了?”
“还请入席吧。¢我?地¢书?城¨ !埂,芯!嶵\全-”诸葛瑾伸手一指。
“多谢大将军赐座。”吕壹复又行了一礼,坐于席上之后,上身微微向前,和声细语的说道:“在下本应先到武昌来的,只是此前为了给陛下侄女陆孙氏送些物什,故而先去了一趟长沙。”
说着说着,吕壹面上起了一丝歉意:“其实,说到底陛下还是疼爱陆孙氏的,金银细软各色物什,装满一船,并未缺少半点用度。此前陆氏族人被贬,陆孙氏与其一同离京,样子上也是要过得去的。”
如今的吴国,除了一个位置最高的孙权,在其下面的也就是丞相顾雍、大将军诸葛瑾了。诸葛瑾为州牧治理一州,又为武将中位阶最高的大将军,论起权责来比丞相顾雍更重。
诸葛瑾捋须重复了一遍:“吕校尉先去长沙,后来武昌,所为何事,还未与我分说呢。”
吕壹恭敬说道:“在下今日确有一事来烦扰大将军。陛下遣我来荆州,除了巡视各处校事,还想问一问大将军关于部曲和奉邑之事。”
“部曲?奉邑?”诸葛瑾略微一愣:“陛下是有什么旨意不成?我这大将军、荆州牧怎么没有收到?”
“并非旨意。”吕壹压低声音解释道:“陛下有意将众将部曲收归国家之有,奉邑所得也一并归国家管辖。之所以不以旨意,而是令在下前来,是想先问一问自大将军之下众将的态度。”
随后,吕壹又补上一句:“只因大将军是陛下亲信之臣,在下亦是陛下亲信之臣,故而陛下令在下来武昌亲问大将军,以解陛下心中烦忧。”
诸葛瑾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一时默然。
直到今日,诸葛瑾才再一次感受到谨小慎微的重要性。诸葛瑾在荆州,人在益州的诸葛亮发往武昌的书信也接连不断,当然,为了以示对孙权的尊崇,每一次诸葛亮来信,诸葛瑾都没有丝毫隐瞒,接到信后就向建业抄送一份。
诸葛亮给诸葛瑾的书信中,常常提到谨小慎微,直到他本人做了荆州牧、统领一州之后,才感觉到身居高位的真正不易。
部曲这么大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部曲近乎诸将私人,动一人、两人的没问题,是这般容易就能全撤的吗?
应当思之,慎之。
诸葛瑾时常在想,若是当年没有在皖城打那一仗,他这大将军、荆州牧的职位应当还是陆逊的。此前从诸葛亮书信中听说,陆逊前两年在作战之中被汉军弓弩射下马来,侥幸逃脱性命,诸葛瑾还为这位前同僚感伤了许久。
吕壹又开始说起来了:“好让大将军知道,按照时日来算,陛下的御驾应该到了芜湖处了。”
“芜湖?”诸葛瑾反问。
“正是芜湖。”吕壹徐徐说道:“若御驾到了芜湖,卫将军和后将军二人素来对陛下忠谨,内外如一,想必部曲收归国家,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诸葛瑾当然明白全琮的忠诚度和张承的立场,随即凝神看向吕壹,正色问道:“陛下和朝廷想如何收部曲?”
吕壹也端坐起来,直视诸葛瑾的眼睛,开口问道:“大将军愿意交出部曲和奉邑么?”
诸葛瑾毫不犹豫的点头应下:“若有旨意,我即刻遵行!”
若是平常的一个两千石校尉,在诸葛瑾这位大将军面前什么都算不上。而吕壹不同,他是为孙权探查机密、监察百官的校事,凶名在外,连丞相顾雍都可每日审问,接连数十日,尚书陆瑁也因而死去,吕壹却都半点事情都没有,可见孙权如何偏心。
不过,熟读经史的诸葛瑾也明白,自古以来,酷吏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即使猖狂肆虐一时,在完成了自己作为夜壶的使命后,下场都不会好。
诸葛瑾故而与吕壹好言相说,对顾雍、陆瑁之事半点都没问。只能说诸葛瑾在吴国的位置,比他同胞兄弟诸葛亮在汉国的地位还是低上太多。
诸葛瑾轻咳一声:“既然如此,朝廷准备如何去收部曲呢?”
吕壹笑道:“若是其余大臣问在下,在下也就含糊其辞,随口几句打发了就是。但今日是大将军问在下,在下还是要详细说的。”
“总而言之,就是收奉邑赋税,归属国家所有。先从钱粮上断了诸将部曲的根脉,再渐渐调动部曲。”
听到调动部曲之事,诸葛瑾皱起了眉头:“那部曲指挥之权又该如何调度?”
“此事易也!”吕壹轻笑了一声,竟有些眉飞色舞:“或让诸将之间部曲调动,或让部曲与中军调动,总而言之,让部曲动起来就好,勿要长久待在一处!”
诸葛瑾大惊:“不可!”
吕壹诧异:“不可?”
诸葛瑾停了几瞬,好言劝说道:“吕校尉没从过军吧?”
吕壹面色有些变冷:“在下没有,自出仕以来,始终都为陛下心腹,为陛下监察天下,并无从军履历。”
诸葛瑾继续说道:“那吕校尉应当不知了。所谓部曲,皆是老卒、精锐之辈。如我在武昌所领的一万军中,五千部曲与五千寻常兵卒汇编成军,部曲乃是军队中坚。每每临近战事,攻坚克难阻击交战,都是部曲兵在其中最为得力。”
“我这如此,其余将领们之处也是如此。大吴三十年来皆是以部曲兵为中坚,这是军队战力之根本,如何能这般轻易就乱调呢?朝廷裁撤部曲亦是明智之事,我也同意,但做事应当徐徐图之,不可急迫,以免生乱!”